她心中默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玩味。
觥筹交错,丝竹靡靡。
当最后一曲尾音在殿梁间袅袅散去,这场象征着团圆与盛世的中秋宫宴,终于在更漏沉沉中,落下了帷幕。
左相府的马车碾过寂静的京都长街,更漏声遥遥传来,已是子时三刻。
车轮滚动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单调而沉闷。
车内,一盏小巧的琉璃宫灯散发出昏黄如豆的光晕,勉强照亮兄妹二人沉默的侧影。
马车驶过最后一道街口,熟悉的府邸轮廓在夜色中隐约可见。
江绮露终于缓缓抬眸,目光穿透车窗缝隙,望向府门前那两盏在夜风中摇曳的素纱灯笼。
她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打破了车厢内的沉默:
“哥哥心中所虑,我知晓。”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冰凉的合欢暗纹:
“上回面圣,陛下已有此意,我婉拒在前……未曾想,终究是……身不由己,难逃此局。”
江绮风侧过脸,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俊朗却难掩疲惫的容颜。
他眼中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他伸出手,带着兄长特有的温柔与疼惜,轻轻揉了揉江绮露的发顶,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
“是哥哥……让你受委屈了。”
江绮露感受着发顶传来的暖意,心头微酸,却又涌起一股暖流。
她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抬起眼,清澈的目光直视着江绮风,问出了那个盘旋心头的问题:
“哥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你……当真决定,要站在竑王这一边了吗?”
皇权之争,如同深渊巨口,一旦踏入,便难有回头之路。
当初她刚到京都,在清歌酒坊看到竑王自江府而来,便知道许久之前,竑王就想拉拢哥哥了。
她深知,以兄长的身份地位,本应超然物外,做那中流砥柱的纯臣,而非卷入这储位倾轧的漩涡。
那日泫水画舫遇袭,苏景安看似仓促应对,实则步步为营,其拉拢京畿权贵、培植党羽之心,已昭然若揭。
竑王苏景安,中宫嫡出,身份尊贵无比。
旭帝至今未立太子,皇长子端王苏景宵资质平庸,早已被远遣封地,形同放逐。
放眼朝堂,苏景安身为嫡长子,地位稳固,羽翼渐丰,确是东宫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然而……淑妃刘氏宠冠六宫,其子靖王苏景宣聪慧内敛,亦非池中之物。
君心难测,圣意如渊,谁又能断言明日乾坤?
方家世代将门,手握北境雄兵,乃国之柱石;
凌豫出身方家,执掌宫禁宿卫,扼守京畿咽喉;
而兄长身为左相,虽无兵权,却门生故吏遍布朝堂,清流之中颇具声望……
这竑王苏景安,当真是打了一手环环相扣、算无遗策的好棋。
她私心深处,千般不愿兄长涉足这滩浑水。
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江家早已在局中,避无可避。
江绮风闻言,目光骤然深邃。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妹妹那双写满关切与忧虑的眼眸。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却也透着一丝刻意的疏离:
“棠溪。”
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分寸:
“女子不言政事。朝堂风云,非你闺阁女儿家应过问之事。日后……莫要再提了。”
这既是告诫,亦是保护。
他不愿她沾染这些污浊血腥。
江绮露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迅速敛去,化作一片温顺的平静。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轻而坚定:
“是,棠溪知道了。棠溪只愿哥哥……一世安好,平安顺遂。”
“其余的……棠溪不在乎,也不敢在乎。”
江绮风心头一软,那股沉重的责任感再次涌上。
他再次揉了揉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磐石般坚定:
“放心。哥哥定会护住江家百年基业,也定会……护你周全无虞!”
他撩起车帘一角,望向窗外越来越近的府门灯火,声音放得轻松了些:
“快到家了。”
江绮露轻轻颔首。
马车缓缓停稳在左相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
临下车前,她脚步微顿,回头看向兄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凝重:
“哥哥,今日这‘清平郡君’的封号,来得太过突兀,也太过……古怪。”
“日后,只怕这府门内外,需得……更加小心了。”
江绮风面色肃然,他郑重点,头眼中亦有忧思沉淀:
“我明白。走吧,今日劳神,早些歇息。万事……容后再议。”
江绮露不再多言,扶着倚梅的手,仪态端庄地下了马车。
府门前的石狮在月光下投下威严而沉默的影子。
她与兄长在影壁前相互作别,随后便径直穿过庭院深深,朝着自己居住的悦芳轩走去。
月光如水,洒在她藕荷色的裙裾上。
步履无声,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决然。
倚梅一路沉默地搀扶着她,直至踏入悦芳轩那萦绕着淡淡合欢香气的内室。
她屏退了值夜的侍女,待室内只剩主仆二人时,才凑近江绮露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姑娘,玉絮……有消息传回。”
江绮露正欲解下外氅的手微微一顿。
她转过身,目光如寒星般投向倚梅:
“何处?”
倚梅的唇瓣无声地开合,吐出四个字:
“皇城之内。”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面上波澜不惊,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她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指,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
“知道了。让她……即刻回来。”
她顿了顿,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
清冷的夜风裹挟着庭院草木的气息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目光仿佛要穿透这无边的黑暗:
“还有……去查唐霜。事无巨细,我要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倚梅心头一凛,立刻垂首应道: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江绮露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
月光勾勒出她清瘦而挺直的背影,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许久,一声极轻、极淡,仿佛被夜风吹散的叹息逸出唇边:
“只希望……此番抉择,莫要……追悔莫及。”
倚梅看着她孤寂的背影,心中酸涩难言。
她默默上前,轻轻握住了江绮露微凉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力量与陪伴。
江绮露感受到手心的暖意,终于缓缓转过身。
她对着倚梅,努力扯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容,轻声道:
“无妨。去歇息吧,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夜色如墨,将悦芳轩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唯有窗棂透出的微弱烛光,倔强地对抗着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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