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十七年,秋。
正午的阳光泼洒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蒸腾起细小的尘埃。
御道两侧,身着官服的朝臣、身着铠甲的禁军卫士、乃至寻常百姓,皆已整肃跪伏。
秋日的太阳并不炽烈,但久候之下依旧有汗流出,汗珠顺着脖颈滑落,浸湿了衣襟,却无人敢抬手擦拭。
远处传来沉闷的鼓声,紧接着是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金吾卫的仪仗队开路,旌旗猎猎,华盖如云,簇拥着皇帝的车辇缓缓驶过。
车轮碾过石板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仿佛碾过每个人的脊梁。
跪迎的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偷偷抬眼,想要窥见那至高无上的容颜,却在金吾卫锐利的目光下,慌忙垂首,将额角重重磕在滚烫的石板上。
跪迎属于大礼,大景甚少有如此场面,便是以往朝臣面见皇帝时,也不曾用跪礼。
准确来说,自秦汉始,除开少数时候,都甚少使用跪礼,但偏偏此时百姓与朝臣们却被要求如此。
想来,皇帝因为柔然人破城而西狩,所丢掉的威仪,需要以此来弥补吧。
旁人如何想不曾得知,至少林曌以自己的角度去看,得出的结论如此。
她不在跪迎的行列,依旧端坐于战马之上,一手持着剑身,另一手抚着刀柄,神色平淡,注视着远处缓缓而来的车驾。
作为皇帝亲女,即便再不受宠,也总归是特殊的。更遑论以林曌现在的身份地位,更是没有人敢要求她什么。
以至于她身周除开百名亲卫与张诚、雷虎、赵青、王振等人外,就再无他人,甚至于外围都不曾有人接近,空出了一大片范围。
皇帝的銮驾自是与众不同的,前有导驾、引驾、车驾、后有鼓吹等部分,队伍浩浩荡荡,人数不少于三四千人。
首先可见导驾仪仗,由地方官和朝廷官员乘坐的车辆开道,随后是清道骑兵和步甲队组成的清游队,以及十二面龙旗、风伯旗、雨师旗等象征天象的旗帜。
专用车队包括指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等,每车由四马牵引,驾士十四人。
接着是引驾仪仗,以乐、仗为主,前导为十二排持刀弓箭的骑兵卫队,随后是近千人组成的鼓吹乐队,乐器包括鼓、笛、箫、笳等。
乐队后为幡旗阵,穿插官员和二十四匹御马,最后以青龙旗、白虎旗分列左右。
车驾核心便是皇帝乘坐的玉辂,为青色,以玉装饰,由太仆卿驾驭,四十一名驾士簇拥,左右卫大将军护驾。
车驾警卫森严,外围布置九队禁兵,每队五十人,配备刀箭。
后续还有孔雀扇、黄麾等仪仗。
在皇帝车架之后,还有贵妃、妃嫔、皇子等人的车架,规格不等,林林总总不下三十之数。
最后便是后部鼓吹,近四百人组成的乐队,配置与前行乐队相似,再后为属车,如金辂、象辂等,及两千余人的护卫队。
如此,光是皇帝銮驾进程行至皇城的整个过程,便需半个多时辰,且还一路走走停停,耗时颇多。
林曌目力惊人,自皇帝銮驾进城,视线就不曾离开,一直注视着队伍中心的玉辂大驾。
那辆象征着九五至尊的玉辂大驾,被明黄色的厚重帘幕遮挡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界一切窥探的目光。只能隐约看到其华贵庞大的轮廓,以及周围那些神色肃穆、眼神锐利的贴身侍卫。
銮驾队伍缓缓前行,终于抵达了朱雀门下,即将进入皇城。
就在此时,一直端坐马背,静立道旁的林曌,动了。
她解下长刀递给寒苏,而后轻轻一夹马腹,战马迈着稳健的步伐,越众而出,不疾不徐地来到了御道之旁,距离皇帝的玉辂约十丈之处。
林曌翻身下马,动作流畅且干脆。
甲胄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迎驾队伍中格外引人注目。
她并未像其他人那样跪伏于地,只是微微躬身,抱拳行礼,清越的声音清晰地传开,打破了现场的肃穆。
“儿臣林曌,拜见父皇!恭迎父皇圣驾回京!父皇西狩劳顿,儿臣未能远迎,望父皇恕罪。今见父皇銮驾安然,威仪更胜往昔,实乃我大景之福,万民之幸!”
她的话语是标准的官面文章,带着恭敬,却也仅限于此。
那挺直的脊梁和并未低垂的头颅,无声地彰显着她的特殊。
随着她的话音,玉辂那一直紧闭的明黄色帘幕,被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玉扳指的手,从内侧缓缓掀开了一道缝隙。
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容,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康靖帝,林承基。
他年约五旬,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但长期的养尊处优和酒色侵蚀,让他的脸庞显得有些浮肿,眼袋深沉,皮肤透着一种不甚健康的白皙。
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玄衣纁裳的十二章纹衮服,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图案,极尽华贵威严。
他的眼神,带着帝王的深沉与审视,仿佛蕴藏着万千心思,令人难以琢磨。
此刻,这目光正落在林曌身上,其中透着一种复杂的意味。
有身为父亲的打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触及权威,被强势姿态所挑战时,下意识出现又迅速被压制下去的厉色。
林曌在他掀开帘幕的瞬间,便已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了皇帝的视线。
父女二人,隔着数丈的距离,在万千臣民和军士的注视下,无声的对视着。
康靖帝脸上的阴翳只存在了一瞬,随即便被一种刻意营造笑容所取代。
他声音洪亮,带着帝王的腔调,传遍四周。
“吾儿朔宁,不必多礼,快快平身。”
他目光扫过林曌那一身戎装和身后煞气腾腾的亲卫,笑容不变,所说的话却显得微妙。
“朕西狩途中,日夜忧心长安,幸得吾儿果敢勇毅,率领将士,死守国都,保我宗庙社稷不失,此乃大功!不愧为朕之麒麟女。朕心甚慰,甚慰啊。”
他绝口不提林曌主动出击,大败柔然,甚至追杀数十里,缴获无算的彪悍战绩,只将她的功劳限定在“死守长安”之上。
其用心,无非是想淡化林曌的主动性和攻击性,将她定位成一个在危难时刻勉强守成的角色,而非一个威望足以威胁皇权的统帅。
林曌心中冷笑,面上却配合地露出一抹比往日柔和许多的的笑容,再次微微躬身:“父皇过誉了,守土安民,乃儿臣本分。能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荣幸。”
一番父慈子孝的表演,在数万人的注视下完成。
两人都演技精湛,一个努力维持着君父的宽厚与欣慰,一个完美扮演着恭顺有功的孝女。
康靖帝似乎颇为“满意”,点了点头,重新放下了帘幕,隔绝了内外。
在帘幕落下,转身坐回车内的一刹那,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底深处,一抹浓得化不开的阴翳与忌惮,骤然浮现。
这一幕,寻常百姓和远处的大臣自然看不到。
但距离銮驾不远,骑马跟随在后的三皇子,晋王林鉴岳,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心中一动,待皇帝车驾开始缓缓驶入朱雀门时,他立刻催马上前几步,来到了正准备转身上马的林曌面前。
林鉴岳年约二十出头,面容与康靖帝有五六分相似,也算英俊,但眉眼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鸷与算计。
他穿着一身亲王常服,脸上堆起看似关切的笑容。
“曌妹妹!”
声音温和,带着兄长般的关怀:“多日不见,为兄在西狩路上,心中甚是挂念你的安危。如今见你安然无恙,英姿更胜往昔,为兄这颗心,总算是放下了。若是你有个什么闪失,为兄……为兄真不知该如何向你地下的母亲交代啊。”
他这话,看似关怀,实则恶毒。
刻意提起林曌那出身卑微,早已亡故的母亲,正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醒林曌,也提醒周围可能听到的人——你朔宁公主,出身低微,莫要忘了自己的根本!
林曌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如同被寒霜覆盖。
她转过身,目光平淡地扫过林鉴岳那虚伪的笑脸,前身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
正是这位“好三哥”,在原身母亲病重时,曾当着不少宫人的面,斥责她们母女“身份卑贱,污了皇家血脉”,间接加速了原身母亲的郁郁而终。
“三皇兄多虑了。”
林曌的声音清冷,没有一丝温度,“小妹命硬,不劳三皇兄如此‘挂念’。三皇兄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毕竟,西狩路途颠簸,想必也受了不少辛苦。”
她的话语不带脏字,但那疏离的态度和隐含的讥讽,如同冰冷的刀子,狠狠扎在林鉴岳的心上。
林鉴岳眸中厉色一闪而逝,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
他盯着林曌转身欲走的背影,握着马缰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心中怒火升腾,一个卑贱宫女所出的女儿,如今竟敢如此对他说话!
然而,就在他心中发狠之际,已经半转过身去的林曌,却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一般,猛地再次回头!
那双凤眸之中,不再有之前的平淡,而是骤然爆发出如同实质的凌厉寒光,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直刺林鉴岳的双眼。
那目光中蕴含的杀意、威压,以及一种超越凡俗的冰冷意志,让林鉴岳瞬间如坠冰窟。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呼吸都为之一滞!
下意识地,他竟然产生了一种想要后退,想要躲避的恐惧。
那是面对绝对力量,绝对危险时,生命本能的战栗。
待到林鉴岳从这突如其来的恐惧中回过神来,脸色已然变得铁青,心中更是羞怒交加。
他堂堂晋王,竟然被一个女子的眼神吓住了?
他再向林曌看去,却见林曌早已彻底转过身,翻身上马,只留给他一个金甲红披的挺拔背影。
她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跳梁小丑。
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视,比直接的辱骂更让林鉴岳感到屈辱和愤怒。
他死死盯着林曌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充满了怨毒与杀机。
“林曌……你给本王等着!”
他在心中疯狂地咆哮,“待本王……定要你生死不能!”
而端坐于马背之上的林曌,感受着身后那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目光,唇角却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冰冷弧度。
跳梁小丑而已。
她的目光,已然投向了那缓缓闭合的朱雀门,投向了门后那座象征着权力顶峰的皇城。
在权力面前,哪有什么父女亲情,哪有什么兄友弟恭,这一切都不过是显露在表面,于外人看的东西而已。
内在,永远都是血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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