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果然暖意融融,药香清淡,混合着水仙的幽芬。李纨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素缎袄裙,头上只簪一根素银簪子,淡雅朴素,已端坐在主位,神情平和。三春姐妹也已到了,正围坐在铺了厚厚锦垫的炕沿边小声说笑。见宝钗携黛玉进来,都笑着招呼。
李纨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宝妹妹来了。林妹妹也来了,快坐。宝妹妹想得周到,咱们姐妹虽平日里不拘这些繁文缛节,嬉笑玩闹,但闲时静下心来,读读这些教导女子德容言功的典籍,明些道理,于立身处世,总归是有益无害的。”她这番话,算是给这场《女戒》研习会定了调子。
众人刚刚落座,帘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清脆的环佩叮当声。帘子“唰”地被掀开,贾宝玉裹着一身寒气,满面春风地闯了进来。他今日穿了件大红金蟒狐腋箭袖,衬得面如冠玉,眼似明星。他一进来,目光便黏在了黛玉身上,见众人围坐,案上并无纸笔诗笺,反而放着一本蓝布封皮的书,不由得奇道:“咦?好个雅集!我原当你们在此联诗作对呢,怎的捧着这本老书?”他凑近一看,见是《女戒》,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显出毫不掩饰的厌烦。
黛玉正觉无趣,见他进来,又这般口无遮拦,唇边不由得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清泠泠的声音响起:“宝二哥倒来得巧。这《女戒》正是宝姐姐特意邀咱们姐妹研习的圣贤道理,你既来了,也坐下听听,受些教诲岂不好?”她故意将“圣贤道理”和“受些教诲”几个字咬得略重。
贾宝玉一听,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立刻跳脚道:“林妹妹快别提了!这劳什子学它作甚?老祖宗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们原该聚在一处,吟风弄月,描鸾刺凤,做些清雅有趣的事才是正经!何苦拘泥于这些个陈腐条框,平白束缚了自己?”他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就想往黛玉身边凑。
薛宝钗神色丝毫未动,仿佛宝玉的激烈言辞只是拂过水面的微风。她翻开那本《女戒》,动作从容优雅,声音依旧是那般温和圆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道:“宝兄弟这话差了。纵使吟诗作对,描花绣朵,也得先明了大礼大节,知晓进退分寸才是根本。这书中‘卑弱’一章所言,女子以柔顺谦卑为德,看似约束,实则与《诗经》里所赞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德相通。并非束缚天性,而是立身持家的根本之道。根基稳固了,枝叶方能繁茂,性情也才能舒展得宜。”她引经据典,将《女戒》的训诫与儒家经典巧妙联系,听起来倒真像是至理名言。
探春向来心思敏锐,善于审时度势,此刻立刻抚掌附和:“宝姐姐此言真乃金玉良言!我素日里也最是厌烦那些刻板无趣的规矩束缚,觉得拘得人难受。可细细想来,若是不懂这些基本的进退礼仪,失了分寸,在外人面前闹了笑话,岂不是自己将自己陷于尴尬境地?学了这些,心中有了尺度,行事反倒从容自在些。”她这番话,既表明了自己并非迂腐之人,又全了宝钗的面子,还隐隐点出了学习《女戒》的现实意义——避免失礼于人前。
李纨也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她是守寡之人,言行更要谨慎,对这类教导自然更为看重。
贾宝玉哪里听得进这些,只觉得满耳都是些“卑弱”、“柔顺”、“立身持家”的陈词滥调,烦闷无比。他见黛玉身边还有个空位,便不管不顾地挤了过去坐下,也不管众人正在谈论什么,只凑近黛玉,压低了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情和几分痴气:“好妹妹,别听这些了!我刚从园子里来,那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好!花朵儿又大又密,粉嘟嘟的,映着雪光,真真是好看极了!比往年开得都盛!妹妹素日最爱这些花花草草,不如一会儿散了,咱们一同去瞧瞧?我替你折一支最好的插瓶!”他絮絮叨叨,满眼都是期待。
黛玉正被宝钗那番“卑弱立身”论调弄得心头烦闷,又被宝玉这不知分寸的痴缠搅扰,更觉不耐。刚想冷言将他打发开,眼角余光却瞥见暖阁角落里,空气仿佛水波般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诸葛青的身影,如同从水墨画中悄然晕染而出,无声无息地倚在了暖阁角落那架紫檀木花几旁。他依旧是那身现代休闲装扮,黑色卫衣衬得他身形挺拔,此刻正含笑看着自己,那双漂亮的、微微上挑的狐狸眼里,盛满了熟悉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黛玉心头猛地一跳,方才的烦闷厌憎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惊喜冲散。如同阴霾的天空骤然投入一束灿烂的阳光,她清冷的眉眼瞬间舒展开来,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绽放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明媚如春花初绽的笑容。那笑容如此真切,如此耀眼,让坐在她身旁的贾宝玉都看得呆了一呆,心中更是得意非凡:林妹妹果然还是最爱听我说这些!他精神大振,愈发滔滔不绝地描述起海棠花的娇艳来。
薛宝钗清润的声音在继续,正翻开书页,娓娓讲述着“妇德”之要义:“……‘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此乃女子安身立命之根本……” 她的声音平稳悦耳,引经据典,条分缕析,暖阁里除了宝玉对黛玉的低声絮语,便只有她沉静的讲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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