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灯不灭:闰六月的故事

笔名烛荧上官雨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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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姥姥的车篮小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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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碧华抱着小安安风尘仆仆地回到娘家,这个平日里略显安静、甚至因住户多是老年人而带着些许暮气沉沉的家属院小单元楼里,就像是突然搬进来一个活力四射的小太阳,瞬间被注入了前所未有的、蓬勃的生机与光彩。最高兴、最焕发青春活力的,莫过于碧华的妈妈,安安的姥姥——朱爱景同志了。用她自个儿常挂在嘴边的话说,这就叫“隔辈亲,亲不够,抱在怀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外孙女的到来,让她仿佛一下子被施了返老还童的魔法,年轻了足足二十岁,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劲儿,连走路都带着一阵欢快的小风,嘴角总是情不自禁地上扬着。

回想母亲以前的日常生活轨迹,相对固定甚至有些刻板:天蒙蒙亮就起床,拎着布袋子去附近的早市,在嘈杂的吆喝和还价声中,精挑细选些新鲜又便宜的时令蔬菜;回来后在狭窄的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准备简单的早饭和午饭;午后时光,要么和几个退了休的老姐妹凑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一边唠着。要么就是独自一人,对着那台闪着雪花点的老旧电视机,看着冗长的电视剧,看着看着便打起了盹,头一点一点的,直到老伴下班回家的开门声将她惊醒。日子过得平静如水,波澜不惊,却也难免透着一股子单调和沉寂,仿佛能看到时光在指缝间缓缓流走的痕迹。

可现在,自从那个软乎乎、香喷喷的小外孙女进驻这个家,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爱景的生活重心完全、彻底、毫无保留地转移到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身上。每天清晨,她不再是依赖生物钟或窗外依稀的市声醒来,而是被一种无形的牵挂唤醒。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蹑手蹑脚、像做贼一样悄悄地走到女儿房间虚掩的门口,侧着耳朵,屏息凝神地倾听里面的细微动静,通过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声、轻微的咿呀声或是小脚丫踢腾被子的窸窣声,精准地判断出小宝贝是尚在酣甜的梦乡,还是已经醒来,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探索这个朦胧的世界。只要听到一点点属于醒来的声响,她立刻就像接到了最高指令的士兵,脸上瞬间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都挤成了欢快的菊花状,忙不迭地转身去准备温度恰好的温水、按比例冲调好的奶粉,或者找出叠得整整齐齐、带着阳光味道的干净尿布,动作轻快得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而每天雷打不动的、最让老妈期待和享受的“重大活动”,无疑就是带着她的小外孙女出门“巡游”。这几乎成了她一天中最有仪式感的时刻。她有一辆有些年头的、但被她擦拭保养得锃光瓦亮的二六型女式自行车,黑色的车架,弯弯的车把,这是她的“御用座驾”,承载了她许多年的记忆。以前,这辆车的主要使命是驮着她去菜市场、副食店,车把上挂着的永远是沉甸甸的菜篮子。现在,它被赋予了更神圣、更充满爱意的使命——成为她小宝贝探索世界的移动堡垒和观景台。

母亲为这次“座驾升级改造工程”可谓费尽了心思,倾注了姥姥全部的爱意。她翻箱倒柜,找来了家里库存的、最柔软、最厚实、吸水性最好的旧毛巾和绒布,颜色各异,但都洗得干干净净。她像个严谨的工程师,仔仔细细、一层又一层地铺在那个原本用来放菜篮、由铁丝编成、难免有些硬邦邦棱角的车篮底部和四周。她用手反复摩挲检查,确保没有一丝一毫坚硬的凸起会硌着孩子娇嫩的皮肤。这还不够,她甚至找来了小块的泡沫垫,剪裁合适后塞在毛巾下面,增加缓冲。最后,她发挥了自己年轻时学来的手艺,用大红色的、柔软的马海毛毛线,熬夜钩织了一个小巧可爱、带着镂空花纹的圆形垫子,铺在最上面,既美观又极大地增加了舒适度。这个经过她精心布置、软乎得像个小窝的车篮,俨然成了一个专属于小安安的、移动的“婴儿豪华座舱”,充满了姥姥手作的温度。

准备出门时,老妈会进行一套充满仪式感的流程。她先洗干净手,然后把穿戴整齐、裹得像个小棉花包似的安安从婴儿车里抱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哎呦,姥姥的小心肝,小宝贝,睡醒啦?精神头十足哦!走,咱们坐姥姥的‘专车’出去玩喽!去看花花,看车车,看好多好多好玩的东西!”然后,她会极其轻柔地、像放置一件价值连城、易碎无比的珍宝一样,先托住孩子的头和颈,再稳稳地放下小屁股,把安安妥帖地放进那个铺得软乎乎、充满安全感的车篮里。小安安那时候还坐不太稳,腰背力量还不够,但被四周柔软厚实的毛巾包裹着、支撑着,正好能稳稳当当地卡在车篮中间,不歪不倒。她的小脑袋刚好能露出来,一双乌溜溜、像黑葡萄般清澈又充满好奇的大眼睛,正好能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观察这个在她眼前缓缓移动、五彩斑斓的世界。

“坐稳喽!小乘客,咱们出发!扶好栏杆哦!”爱景会笑着叮嘱一句,虽然明知孩子听不懂,但她觉得这是一种必要的交流。然后,她稳稳地推着自行车走出单元门,来到阳光明媚的院子里。她利索地跨上车座,一只脚在地上轻轻一蹬,自行车便平稳地、悄无声息地滑行起来。她骑车的速度总是刻意放得很慢很慢,比一个成年人悠闲散步的速度快不了多少,每一个蹬踏都充满了克制和小心。她的腰背挺得笔直,仿佛在完成一项庄严的任务,双手牢牢地、稳稳地握着车把,注意力高度集中,眼睛像最精密的雷达一样,紧张地扫视着前方十几米的路面。遇到哪怕一个小小的石子、一道细微的裂缝或者一个浅浅的坑洼,她都会提前几十米就开始减速,小心翼翼地操控车把绕过去,或者如果无法绕过,就以近乎“蠕动”的极限低速,让车轮缓缓地、几乎没有震动地碾过去,生怕有一点颠簸惊扰了篮子里安然自得的小宝贝。

这一老一少、一车一篮的奇特组合,很快就成了家属院乃至附近几条街道上一道温馨无比、引人驻足注目的流动风景线。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仿佛给这画面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老妈通常会精心选择路况最好、机动车最少、绿树成荫的人行道或安静的辅路来骑行。她一边慢悠悠地、有节奏地蹬着车,一边不停地和车篮里的安安进行着单向的、充满爱意的“实况解说”,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唱一首永不停歇的摇篮曲,又像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导游:

“安安你看,你看那边,嘟嘟——!那是一辆大公共汽车,个子高高的,能装好多好多人呢!跑起来‘嘀嘀——’会叫,是不是很神气?”

“哦呦,快看墙角!那儿有一只小花猫,黄白花的,蜷在那里晒太阳呢,懒洋洋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真会享受!”

“闻到香味没?鼻子吸吸看!嗯——!真香啊!那是前面路口面包房刚烤好的牛角面包,甜丝丝的,奶香味儿飘得老远!等安安长大了,长牙了,姥姥给你买!”

“看!左前方,小公园里,好多小朋友在那玩呢!有的在滑滑梯,‘咻——’一下就滑下来了;有的在荡秋千,晃来晃去,笑得多开心!等我们安安再长大一点,会走路了,姥姥也带你来玩,好不好?”

小安安坐在她的“移动观景台”里,起初对这种脱离怀抱、置身于一个晃动的“小房子”里的新奇出行方式有些茫然,小脸上带着一丝懵懂和不确定,小手会下意识地抓住车篮的边缘。但很快,那种平稳移动带来的新奇感,耳边姥姥持续不断、温柔如春风的絮语,眼前如同电影镜头般缓缓推移、不断变化的景物、鲜艳的色彩和跳跃的光影,像一幅巨大而生动流动的画卷在她面前展开,强烈地刺激着她正在飞速发展的各项感官。她会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发出各种音节来回应姥姥,黑亮的大眼睛忙碌地转来转去,小脑袋也跟着微微晃动,仿佛想把一切都贪婪地看进眼里,记在心里。有时候看到特别鲜艳夺目的东西,比如一个孩子手里拽着的红色氢气球,或者路边花坛里盛开的一簇明黄色的雏菊,她会发出短促而惊喜的“啊!啊!”声,小手还会指向那个方向。阳光透过法国梧桐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粉嫩光滑的小脸上,形成斑驳跳跃的光影,让她看起来像个不小心落入凡间、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小精灵。

路上遇到的熟人,尤其是那些同样含饴弄孙、退了休的老头老太太们,没有不停下脚步,或放慢遛弯的速度,笑着打招呼的,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和善意:

“爱景!又带你家小外孙女出来逛大街啦?啧啧,瞧这小宝贝,真是越长越水灵,跟年画上的娃娃似的!你这姥姥当得,可真叫人羡慕!”

“哎呦!瞧这姥姥当的,多精心!伺候得多周到!这小车篮让你布置得,比那高级婴儿车里的摇篮还软和、还舒服!孩子坐里面肯定得劲儿!”

“这孩子真乖,真省心!坐篮子里不哭不闹的,就睁着大眼睛看稀奇,真是个小天使!比我家那个混世魔王强多了,一出门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

老妈听到这些真诚的赞美,心里比喝了蜂王浆还甜,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自豪和幸福的光彩,皱纹都笑得舒展开了。她总会停下来,双脚支地稳住车子,乐呵呵地跟人家聊上几句,话题自然离不开她的宝贝外孙女,忍不住要炫耀一下孩子最近的“新本领”,比如“会连续翻身了,像个肉乎乎的小虫子”、“能无意识地发出‘ma-ma’、‘ba-ba’的音了,虽然不知道啥意思”、“小手可有劲了,能抓住摇铃晃好久”等等,语气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小安安似乎也能感受到这种围绕她的欢乐氛围,有时还会冲着陌生的爷爷奶奶露出一个无齿的、天使般纯净的笑容,那笑容具有强大的感染力,更是萌翻了一众路人,引得大家笑声不断。

这每天的“巡游”,不仅仅是为小安安提供了接触外界、刺激感知觉发展的宝贵机会,更成了老妈退休生活中最快乐、最有成就感、最被期待的黄金时光。她骑着车,载着外孙女,穿行在熟悉的街巷,仿佛也载回了自己似乎已经逝去的青春和活力,每一天都充满了新的期待和喜悦。这简单的出行,承载的是隔代亲情的浓稠与温暖。

当然,现实生活并非总是诗意的巡游。爱景也需要处理日常琐事,也不是每次出门都能方便地带上小安安。有时候,她需要去一些环境嘈杂、人员拥挤、完全不适宜携带婴儿的地方,比如气味混杂、地面湿滑、人声鼎沸的菜市场内部,或者需要长时间排队、空气闷热的邮局、银行、街道办事处等。在这种时候,她就会把宝贝外孙女托付给一个绝对信得过、堪比亲人的“托管人”——那就是住在对门、有着几十年交情的老邻居、老姐妹,朱姨。

朱姨和母亲年纪相仿,性情相投,都是热心肠、爽快人。两家人的关系好得就像一家人,甚至比一些亲戚走动得还勤快。经常是这家做了好吃的,比如包了饺子、炖了肉,必定用碗扣着,热气腾腾地就给那家端一碗过去;那家买了时令水果,比如夏天的西瓜、秋天的葡萄,也肯定分一半送过来。平常里,借个葱姜蒜、酱油醋,更是家常便饭。最关键的是,两家的房门在白天基本都是敞开的,或者至少是虚掩着,方便随时串门、聊天、互相照应。孩子们(以前是碧华她们这一代,现在是小安安这一代)在两个家之间穿梭玩耍、吃饭睡觉,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充满了老式大院邻里之间那种互帮互助、亲密无间的温情。

这天下午,老妈需要去银行取一笔钱,好像是单位补发的一点什么补助;而碧华也正好被居委会叫去问点事情,估计就是之前提到的计生办那边需要完善一些登记表格或者核实信息。带着小安安去银行排队显然不现实,那种场合对孩子来说简直是煎熬;而居委会谈话,带着孩子也容易分心。于是,爱景和碧华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安安暂时托付给对门的朱姨照看一两个小时。

老妈抱着刚刚喂饱奶、换了干净尿布、精神头正足的安安,来到了对门朱姨家。朱姨家客厅的窗户开着,通风很好,阳光暖暖地照进来。

“她朱姨,在家呢?你看,又得麻烦你一会儿了!”母亲抱着安安,语气里带着熟稔的拜托,“我跟华出去办点事,估计个把小时就能回来!安安刚喂饱,也换了尿布,这会儿精神着呢,应该不会闹。”

朱姨正在客厅里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一个大铝盆,里面是翠绿的豆角,她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一边手脚麻利地摘着豆角。一听这话,立刻放下手里掐了一半的豆角,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哎呀,爱景你说这话可就外道了!跟我还客气啥!快把宝贝给我!你们就放心去办你们的事!有我在,保准把咱安安看得好好的,掉不了一根汗毛!正好我一个人在家也闷得慌,摘豆角正无聊呢,有小宝贝陪着我,不知道多开心呢!”她伸出双手,极其自然地从老妈怀里接过小安安,熟练地抱在怀里颠了颠,感受了一下分量,“哎呦,小乖乖,又重了点!沉甸甸的,长得真快!朱姥姥抱抱!想朱姥姥了没?”

小安安对朱姨也很熟悉,这个慈祥的姥姥经常抱她,给她糖豆吃(虽然她还不能吃),逗她笑。所以被朱姨接过去时,她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害怕或认生,只是睁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朱姨家熟悉又因为角度不同而略显新奇的环境——同样的桌椅板凳,但摆放位置略有差异;墙上的年画图案不一样;空气里弥漫着朱姨家特有的、淡淡的樟脑丸和面粉的味道。

妈妈和碧华又俯下身,亲了亲安安的小脸,叮嘱了几句“乖乖听朱姥姥话”之类的话,便匆匆出门了。门被轻轻带上,但没有锁死,留了一道缝,这是多年的习惯,方便照应。

起初的一个多小时,一切都很和谐、平静。朱姨把安安放在客厅地板上铺着的厚实凉席上,凉席四周还用沙发靠垫和枕头做了简单的“安全围栏”。凉席上散落着一些碧华带过来的、色彩鲜艳、摇动或按压会发出声响的婴幼儿玩具,比如那个红色的塑料摇铃、会吱吱叫的橡胶小鸭子、还有几个不同材质的触感球。朱姨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一边继续不紧不慢地摘着豆角,一边时不时地抬眼,笑眯眯地看着安安自己探索玩具,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戏曲片段。

小安安那时已经七个多月了,正是对周围世界充满强烈探索欲和好奇心的阶段。她趴在凉席上,先是被那个颜色最鲜艳的红色小摇铃吸引了注意力,伸出胖乎乎、带着肉窝的小手去抓,抓到了就放进没牙的小嘴里啃一啃,口水滴答的,仿佛在研究它的材质和味道。玩腻了摇铃,她的注意力又被那个会吱吱叫的橡胶小鸭子吸引,用小手一捏,“吱”一声脆响,她觉得这声音有趣极了,反复捏着玩,乐此不疲,小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

然而,玩了一会儿玩具之后,她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她抬起头,乌溜溜、像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开始像雷达一样,更加仔细地扫描整个房间。她先是看到了熟悉的家具轮廓,但观察的角度和在自己家时有点不同。她的小脑袋微微歪着,黑亮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疑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像个小哲学家。然后,一种本能驱使着她,她开始尝试移动身体,去扩大探索的范围。这个年纪的安安,爬行技术已经相当熟练,是家里名副其实的“爬行小能手”。只见她先是用小手小脚稳稳地支撑起身体,像一只蓄势待发、准备出击的小老虎,然后协调地、有节奏地开始朝着一个非常明确的方向——那扇虚掩着的、通往自家门口的房门方向,匍匐前进!

她爬得不算很快,但目标明确,动作协调有力。小屁股随着爬行动作一扭一扭的,活像一只努力又可爱的小狗狗,萌态可掬。她爬过客厅与门口之间那条不算长的过道,小小的、穿着连体衣的身影在光洁的地板上移动,显得异常坚定和执着。

朱姨一开始并没太在意,以为孩子只是随意爬爬,活动一下筋骨,探索一下新环境。她还笑着鼓励,语气充满慈爱:“哎呦,安安真厉害,爬得真好!真稳当!去找找看还有什么好玩的呀?朱姥姥家有没有宝贝?”

小安安顺利地爬到了自家门口。那扇门虚掩着,留了一道窄窄的缝。她用小手扒拉着门缝,努力想把小脑袋探进去看看。可是,门那边静悄悄的,没有她熟悉的姥姥在厨房里切菜、锅铲碰撞的“叮当”声,也没有妈妈走来走去、收拾屋子的脚步声,更没有她们温柔的说话声。一种异常的安静让她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疑惑和不确定。她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小屁股坐在地上,似乎在耐心地等待什么熟悉的声音或身影出现。然而,除了寂静,什么也没有。她有点不甘心,又调转方向,慢悠悠地、却坚持不懈地沿着原路爬回了朱姨家的客厅。她爬到朱姨脚边,仰起小脑袋,用那双清澈无比、会说话的大眼睛望着朱姨,嘴里发出“啊……啊……”的、带着询问意味的声音,像是在说:“我姥姥和妈妈呢?”

朱姨放下手里的一根豆角,弯腰摸摸她红扑扑、带着热乎气儿的小脸蛋,柔声安慰道:“安安乖,姥姥和妈妈出去一会儿,办点事,很快就回来啦!朱姥姥在这儿陪着你呢,不怕啊。”

小安安似乎听懂了“姥姥”和“妈妈”这两个关键词,但睁大眼睛环顾四周,仍然没有看到那两个最熟悉、最让她安心的身影。她的小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脸上那种无忧无虑、专注于玩具的快乐神情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明显的焦虑和搜寻的表情,眼神里开始透露出不安。她没有像有些缺乏安全感的孩子那样,一旦视线里短暂失去最亲近的人就立刻放声大哭,而是表现出一种更高级的、执着的“主动寻找”行为。这显示了她已经开始萌芽的客体永久性认知能力——她知道姥姥和妈妈即使不在眼前,也依然存在,所以她要去把她们找出来。

她不再满足于待在朱姨脚边接受安抚,又一次开始了她的“爬行探险”。这次,她爬得更卖力了,小胳膊小腿用力地挪动着,仿佛下定决心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排查”。她先是爬到朱姨家的卧室门口,小手扒着门框,朝里面黑黢黢的空间张望了一下;又掉头爬到厨房门口,探进小脑袋,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厨房;甚至努力爬到阳台的纱门边,踮着脚尖(虽然还站不稳),努力向外张望,看看她们是不是在阳台。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她都不放过,那小模样,认真得让人心疼,又透着一股让人忍俊不禁的执拗。

在朱姨家进行了一番“地毯式搜索”却一无所获后,她似乎更加确信她们不在这个空间里。于是,她又一次坚定地、毫不犹豫地朝着那扇通往自家门口的房门爬去。仿佛不相信姥姥和妈妈会真的凭空消失,她要去自己最熟悉的环境里做最后一次确认。她再次用力扒开那道门缝,努力朝里看,小嘴里发出更急促的、带着焦虑的“嗯、嗯”声,像是在呼唤。

然而,屋子里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静,空无一人。那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生活气息似乎也变淡了,被一种陌生的空旷感所取代。

这一次,希望彻底落空,失望和不安的情绪终于累积到了顶点。她愣愣地在门口坐了几秒钟,小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一种被遗弃的委屈,仿佛在消化这个对她而言有些“残酷”的现实。然后,那种被最亲近的人“抛弃”在陌生环境里的巨大委屈感和恐惧感,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地冲垮了她小小的心理防线。只见她那粉嫩嫩、像花瓣一样的小嘴巴先是向下撇成了一个极其委屈的弧度,像弯弯的下弦月,紧接着,鼻头一红,眼圈瞬间就湿润了,蓄满了亮晶晶的、豆大的泪水。她深吸一口气,小胸脯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然后——

“哇——!!!!!”

一声极其响亮、穿透力极强、充满了伤心、委屈、害怕和愤怒的哭声,像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一样,骤然在安静的房间里炸响!那哭声洪亮而持久,极具爆发力,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往下掉,很快就打湿了她胸前的小围兜,留下深色的泪渍。她哭得小身子一抽一抽的,肩膀都在剧烈地抖动,小脸涨得通红,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爱。

朱姨一看这架势,心疼坏了,仿佛那哭声揪住了她的心尖。她赶紧扔下手里所有的豆角,几步就跨了过去,蹲下身,一把将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人儿紧紧地抱进自己温暖柔软的怀里,一只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背,另一只手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柔声细语地哄着:“哦哦哦,乖安安,不哭不哭!哎呦呦,哭得朱姥姥心都碎了!朱姥姥在呢!朱姥姥疼安安!姥姥和妈妈不是不要安安了,她们是去办事了,有正经事,马上就回来!乖啊,不哭了,再哭就成小花猫了,就不漂亮了……”她抱着孩子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哼着不成调但充满安抚意味的老歌谣,试图用身体的晃动和温柔的声音平息这场风暴。

可是,小安安这次似乎是真伤了心,哭得特别投入,特别惨烈,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通过哭声宣泄出来。对朱姨的安抚,她似乎不太买账,哭声只是稍微减弱了一点,从嚎啕大哭变成了更加委屈、更加令人心疼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和呜咽,小脸深深地埋在朱姨的肩膀上,滚烫的眼泪和鼻涕毫不客气地蹭了朱姨一衣服。

就在这“危急”时刻,仿佛是听到了孩子心灵的召唤,门外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以及爱景和碧华熟悉的说话声!她们终于办完事回来了!

门一开,爱景和碧华就看到朱姨正抱着哭得眼睛红肿像小桃子、小鼻子一抽一抽、脸上还挂着晶莹泪珠、小嘴撇得老高的安安,在客厅里焦灼地踱步哄着。那小人儿听到开门声,哭声猛地一滞,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看到最亲的姥姥和妈妈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眼前,她愣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随即哭声戛然而止,变成了更加委屈的、带着颤音的、撒娇般的哼哼,张开两只小胳膊,身体急切地向前倾,迫不及待地要扑向妈妈的怀抱,那小模样,别提多可怜、多让人心疼了!仿佛在控诉:“你们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朱姨一边如释重负地把安安递还给急忙迎上来的碧华,一边哭笑不得、绘声绘色地把刚才发生的、堪称一场小型“探险悲剧”的“爬行寻亲记”生动地描述了一遍,语气里充满了对孩子聪慧的惊叹和刚才那场哭戏的心有余悸:“哎呀我的老天爷!你们可算回来了!你们是没看见!这小家伙,精着呢!心眼儿多得跟个小人精似的!她可不是那种看不见人就闭着眼瞎哭的主儿!她是先满屋子爬着找你们!爬完我家客厅,又爬回你家门口,来来回回,像个小侦探似的,爬了好几趟!每个屋,卧室、厨房、阳台,都探头探脑地看了个遍!那小眼神,认认真真的,是在确定真找不着你们了,彻底失望了,这才委屈得不行,跟天塌了似的,放声大哭!这小脑袋瓜子,明白着呢!知道找人了!这智商,将来不得了!”

母亲和碧华听完朱姨这番活灵活现的描述,看着女儿脸上还未干的泪痕、哭红的眼睛和那副受了天大委屈、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是心疼不已,仿佛心被揪了一下,赶紧轮番抱在怀里又亲又哄,嘴里不停地安慰着“宝贝不哭,姥姥\/妈妈回来了,再也不丢下你了”,心里却又忍不住为孩子的聪明、敏锐和那份执着的依恋感到一丝丝的惊讶、好笑,甚至还有一点点隐秘的骄傲。碧华轻轻用指腹擦去女儿脸颊上冰凉的泪珠,柔声说:“傻孩子,妈妈和姥姥怎么会不要你呢?我们这不是回来了吗?以后去哪都尽量带着你,好不好?”

小安安回到妈妈温暖而熟悉、带着淡淡馨香的怀抱,闻着妈妈身上令人无比安心的味道,感受到那熟悉的、有节奏的心跳声,激烈的抽噎声渐渐平息下来,变成了小声的、委屈的哼哼,小脑袋依赖地、紧紧地靠在妈妈柔软的脖颈间,小手死死地抓着妈妈的衣领,仿佛生怕一松手,她最依赖的人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这场由一次短暂的、不足两小时的分离而引发的“寻亲泪崩”事件,虽然让小家伙伤心欲绝地大哭了一场,却也生动地、令人印象深刻地展现了她已经开始萌芽的认知能力、空间记忆能力和对亲人那份深深的、无法割舍的依恋。而朱姨那句“她是先找人,找不到人才哭的”精准而传神的总结,也成了日后家里人常常提起、用以证明小安安“从小就有主意、聪明、心思细腻”的经典案例之一,每每说起,大家都忍俊不禁。这个看似寻常的下午,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变得格外令人印象深刻,充满了生活的情趣和亲情的温暖。千禧年的时光,就在这样充满烟火气、温情脉脉,又偶尔夹杂着孩子啼哭与欢笑的日常琐碎中,悄无声息地、缓缓地流淌着,沉淀为家族记忆里一页页温暖而珍贵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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