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一离去时那沉重的脚步声，仿佛不是踏在粗糙的岩石上，而是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罗成的心上。
咚。
咚。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步都震落了他心中某些曾经无比坚固、视为圭臬的东西。
他依旧靠坐在冰冷的岩壁旁，没有移动。
但不知何时，他那原本因崩溃而蜷缩佝偻的脊背，已然挺直。
只是挺得过于僵硬，像一张拉得太满、随时可能绷断的硬弓，又像一尊正被人从内部缓慢凿空、开始悄然风化的石像，表面看似完整，内里却已布满裂痕。
镇龙玺散发出的柔和白光，斜斜映照着他半边脸庞。
光线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清晰的明暗分界，一半被照亮，一半沉入深邃的阴影。
一如他此刻内心，那翻滚不休、相互撕扯的混沌与矛盾。
“为天下而战……”
这五个字，曾几何时，如同炽热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在他颤抖着接过那枚沉重虎符的时刻。
在他亲眼目睹烽火狼烟下，村庄化为焦土，百姓流离失所的瞬间。
在他第一次清晰感受到脚下龙脉那微弱而悲怆的哀鸣，仿佛整个山河都在泣血的关头。
这个念头，便如同最坚定的信仰，在他心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它像一面高高飘扬、猎猎作响的旗帜，指引着他在一条布满荆棘、血腥与无尽黑暗的道路上蹒跚前行。
让他能够咬着牙，暂时忽略右臂血咒发作时那蚀骨灼心的痛苦。
让他能够硬起心肠，无视部下们眼中日益滋长、几乎要吞噬理智的疯狂与黑暗。
让他能够强压下去，内心深处对兄长下落不明、生死未知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恐惧与不安。
这面旗帜，曾是他全部的精神支撑，是他所有行动的意义所在，是他能在绝望中依旧挥刀向前的唯一动力。
可现在……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山洞内那些沉默矗立的玄甲身影。
燕一，那个如同磐石般永远站在他身前的男人，此刻眼中只剩下冰冷的觉悟。
燕七，脸上青鳞在火光下微闪，嘶哑声音点出过关键。
燕九，那个曾经爽朗、如今却只能在疯狂与浑噩间挣扎咆哮的汉子……
还有那些连代号都难以记全，此刻神智浑噩，只凭借被诅咒的本能在地上挣扎低喘的骑士……
他们不再是“燕云十八骑”这个抽象而冰冷的概念。
不再是史书或传说中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纯粹的杀戮工具。
他们是一个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
或者说，曾经是人。
他们有着各自不为人知的过去，有着被血咒扭曲侵蚀的痛苦，有着在疯狂边缘挣扎的灵魂，以及……最终那坦然接受彻底毁灭的、令人心碎的觉悟。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宏大而遥远的“天下”……
就要亲手将这些具体的、有着痛苦与挣扎的“人”，连同他追寻了这么久、渴望带其回家的兄长……那最后的灵魂痕迹……
彻底地、完全地、不留一丝一毫地……
化为乌有？
“天下……”
罗成低声咀嚼着这两个曾经重若山岳、此刻却感觉轻飘飘的字眼。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扯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这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无尽的、冰冷的嘲弄与自我怀疑。
这口号，这曾经支撑他的信念……
在燕一那“魂飞魄散亦是归宿”的冰冷觉悟面前……
在兄长罗松那注定要被作为“燃料”献祭、魂飞魄散的残酷命运面前……
在眼前这一个又一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即将被燃尽的具体生命面前……
显得如此的……
苍白。
空洞。
甚至……
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憎恶的……虚伪！
它太轻了。
轻得像一张被描绘得华丽无比的纸。
却薄得根本覆盖不住底下那血淋淋的、残酷到令人窒息的现实！
他曾经坚信不疑、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大义”，那看似坚不可摧的信念基石……
在这些具体而微的、活生生的牺牲面前，开始剧烈地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开一道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如同从深渊底部伸出的冰冷触手，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的灵魂。
仿佛他一直以来，都在奋力地、不顾一切地向前划桨，与风浪搏斗，与黑暗抗争……
却在此刻突然惊觉，脚下承载着他的，并非奔流不息的江河，而是……
无底的、吞噬一切的深渊！
守护？
牺牲？
如果守护的代价，是彻底的、不留任何痕迹的毁灭……
如果牺牲的对象，包括了他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包括了这些将性命与忠诚都托付给他的部下……
那么，这所谓的守护，这被歌颂的牺牲，意义究竟何在？
仅仅只是为了成全史书上可能都不会记载的一个冰冷注脚？
或者，一个后世之人或许根本不会知晓、即便知晓也无法真正理解的、所谓的“英雄”故事？
信念的基石一旦松动，带来的便是整个精神世界的剧烈震荡，摇摇欲坠。
仿佛支撑天空的柱子正在一根根断裂。
罗成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将外界的一切——那些沉默等待的目光，那跳动的火光，那压抑的喘息——都彻底隔绝在外。
他也不再刻意去感受怀中那方镇龙玺传来的、如今只觉得令人窒息的“希望”波动。
山洞内，一时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只剩下他那逐渐变得平稳，却冰冷得可怕的呼吸声。
悠长，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寒意。
动摇之后，并非一定就是堕落，是沉沦。
或许……
是终于开始摒弃那些虚幻的、被他人赋予的旗帜与口号。
是第一次，真正静下心来，审视自己脚下所走的这条染血的道路。
审视自己手中这柄沾染了无数血腥、蕴含着幽冥之力的虎符。
审视……自己内心最深处，那被层层责任、道义与恐惧所掩盖的，超越了一切宏大叙事与世俗责任的……
最原始。
也最坚韧的——
个人意愿。
他，罗成，剥开“罗艺之子”、“虎符执掌者”、“燕云骑统领”这些层层身份之后……
究竟……
想要一个怎样的结局？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再关乎天下苍生，不再关乎道义责任，不再关乎任何外在的评判。
只关乎……
他身边的人。
他在乎的人。
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无比执拗、带着不肯屈服韧性的念头，如同在彻底焚毁的战争废墟中，顽强探出的一抹嫩绿……
悄然地。
在他那一片狼藉的心底，扎下了细小的根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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