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咸腥气,透过半开的琉璃长窗,涌入东赵王国深宫最隐秘的“观星阁”。
这里不观星,观的是海,是风,是潜藏于波涛之下的路。
四壁并非宫墙,而是顶天立地的檀木书架,一格一格,塞满了用防水油布精心包裹、又以丝线系紧的航海日志。
空气里混杂着陈年纸墨、干燥药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从那些古老卷册深处渗出来的,永恒的海水与冒险的气息。
赵云龙,东赵的开国之君,此刻正俯身于阁楼中央一张巨大的黑檀木案前。
案面光滑如镜,映出他鬓角早生的几缕华发,也映出他眼底那片比窗外夜色更深邃的海洋。
他手中不是朱笔,而是一柄特制的、极细的钢针笔,笔尖在一张摊开的、经过特殊鞣制处理泛着淡黄光泽的巨大鲸鱼皮上,小心翼翼地移动着。
鲸皮之上,墨迹犹新,是一幅正在成型的地图。
但那不是中原任何一州一郡的舆图,其上没有熟悉的山川城池标记,有的,是曲折到令人心悸的海岸线,是星罗棋布、许多闻所未闻的岛屿,还有一道道用不同颜色细笔标出的、带着箭头的虚线——那是洋流,是风带,是隐藏在大洋胸膛之上的脉搏与呼吸。
绘制已近尾声。赵云龙的笔尖在一个巨大的、形似靴子的陆块边缘停下,轻轻一点,标下了一个地名。
他放下笔,直起身,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涩的眉心。目光扫过这张倾注了他数年心血,源自另一个时空记忆的“世界全图”,一种混杂着成就与巨大孤独感的疲惫,沉沉地压上肩头。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幅图,以及即将被转化铭刻的青铜板,意味着什么。
′它不是征服的号角,至少,不完全是。它是火种,是留给后世子孙,在这纷扰混乱的世间,另一条生存之路的可能。一个属于海洋的,属于蔚蓝色的,永不沉没的梦。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港口方向零星闪烁的灯火。那里,东赵的第一批海船,正依照他之前绘制的、较为简略的沿岸航行图,试探性地与南方岛夷进行着以物易物的贸易。规模尚小,船只也简陋,但种子已经播下。
“王上,青铜板已备妥,密室也再次查验过了。”内侍监的声音在身后轻柔地响起,带着绝对的恭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君王长时间滞留这隐秘之处的担忧。
赵云龙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片刻沉默后,他吩咐:“唤工师偃进来。还有,让守在外面的人,再退后三十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靠近观星阁百步之内。”
“是。”
沉重的殿门无声地开合。很快,一个穿着简朴葛袍、身形干瘦、双手却异常稳定的老者,提着一只沉重的工具箱,躬身走了进来。
′他是工师偃,王国内青铜铸造技艺最高,也是口风最严的匠人。
没有多余的礼节,赵云龙指了指那张鲸皮地图。“就是它了,偃师。照此摹刻,分毫不差。用最好的青铜,掺入足量的锡,务求千年不腐。铭文深度,要能经受海风的侵蚀。”
工师偃浑浊的眼睛在看到那幅地图的瞬间,爆发出了一簇锐利的光芒,但那光芒很快又收敛下去,只剩下纯粹的、面对极致工艺挑战时的专注。
他走上前,仔细审视着地图上那些奇异的线条和符号,干瘦的手指在空中微微虚划,仿佛已经在模拟雕刻的力道与角度。
“王上,此图……鬼神莫测啊。”他最终只吐出这么一句,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力量,“老朽定当竭尽所能。”
接下来的日子,观星阁彻底成为了与世隔绝的禁地。
赵云龙与工师偃几乎寸步不离。巨大的、预先打磨平整的青铜板被秘密运入,固定在特制的架子上。
工师偃先是用最细腻的刻刀,对照鲸皮原图,在青铜板上勾勒出浅浅的轮廓线。然后,换成更坚韧的凿具和锤子,一点点地,将那些海岸、岛屿、洋流走向,深深地凿刻进去。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单调而持久,在空旷的阁楼里回响,混合着海风的呜咽,仿佛在共同谱写一首无人能懂的史诗。
青铜碎屑带着微弱的金属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赵云龙时常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看着欧罗巴的轮廓显现,看着阿非利加的广袤被勾勒,看着那片在记忆中被命名为“新大陆”的沃土,逐渐在冰冷的青铜上获得永恒的形状。
每完成一大片区域,工师偃都会用一种特制的、混合了矿物颜料和树脂的墨料,仔细地填充进刻痕之中。
′黑色的线条在暗青色的青铜底板上蜿蜒伸展,如同拥有了生命。
当最后一笔——那条横贯浩瀚大洋的暖流箭头被填实,工师偃几乎虚脱,扶着青铜板边缘才勉强站稳。
而赵云龙,看着眼前这块凝聚了两个世界智慧与心血的图板,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它不再是一张图,它是一种宣告,一种预言。
“偃师,”赵云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可知,你亲手铸造了什么?”
工师偃跪伏在地,额头触着冰凉的地面:“老朽……不知全貌。但老朽知道,王上为此图,耗尽了心神。此物,当为国之重器,镇我东赵气运。”
“镇国气运……”赵云龙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但愿吧。但愿后世子孙,能明白它真正的价值。”
他亲自监督,将这块沉重无比的青铜海图,运入观星阁下早已掘好的密室。
密室深入岩层,以糯米浆混合贝壳灰密封四壁,入口处设有巧妙的机括,若非知晓开启之法,绝难发现。青铜板被稳稳地安置在密室中央的石座上。
在封闭石门的最后一刻,赵云龙独自一人,站在那沉默的、承载着整个蔚蓝色未来的图板前,久久凝视。
然后,他转身,走出密室。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最终严丝合缝,将那个惊世的秘密,彻底与世隔绝。
回到地面,他沐浴更衣,仿佛洗去的不仅是尘埃,还有那段独自背负秘密的沉重岁月。随后,他颁布了那道影响东赵数百年国运的诏令:
“即日起,立‘海图阁’为王国第一禁地,除东赵君主之外,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立斩。后世子孙,当循此图所示,锐意海疆,舟行万里。中原强,则泛海通商,以资国用;中原乱,则扬帆纳民,存我华胄。陆上纷争,非我之务;碧波之上,方为我东赵永世之基业!”
诏令传出,群臣反应各异。有老成持重者面露忧色,觉得君王过于忽视陆上威胁,一味投向莫测的海洋,恐非长治久安之道。
但更多的,尤其是那些早已在沿海贸易和早期探险中尝到甜头的将领与商贾,则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
一种脱离中原那个巨大旋涡,在更广阔天地开辟属于自己道路的野心,如同被春风拂过的野草,开始在王国上下悄然滋生。
赵云龙没有理会那些疑虑。他开始系统地推行一系列政策:设立官营船厂,不惜重金招募培养航海、造船、观星、绘图的专门人才;以王室为主导,组织大规模的船队,依照海图指引,由近及远,探索航线,建立海外补给点和初步的贸易站;鼓励民间造舰出海,并以税收优惠和政策扶持。
他甚至在一次只有核心重臣参与的御前会议上,指着那幅悬挂的、经过删减和修饰的“公开版”海图,用一种带着宿命感的口吻说道:“我们的土地不在脚下,而在船上。我们的疆域,由帆影和航迹来丈量。终有一日,太阳升起照耀之地,至日落沉入海平面之下,都将有我东赵的商旗飘扬。”
“日不落……”一位年轻的海军将领喃喃自语,眼中燃烧起炽热的火焰。
时光如流水,奔涌向前。东赵王国,如同一个异数,牢牢扎根于东海之滨,却将主要的精力和野心投向了无垠的大洋。
一代又一代的东赵君王,在继位之初,都会举行一个隐秘而庄严的仪式——独自进入“海图阁”密室,在那块冰冷的青铜板前,接受那份跨越时空的遗产,感受那份沉甸甸的、来自开国祖王的嘱托。
他们遵循着赵云龙留下的“祖训”:当中原王朝强盛统一时,东赵的庞大商船队便满载着香料、珍宝、异域工艺品,往来于各个港口,成为连接东西方的海上丝路最重要的角色,财富如潮水般涌入国库。
而当中原陷入战乱、民不聊生时,东赵的船只又会出现在沿海,不是劫掠,而是接纳。他们敞开怀抱,吸纳那些流离失所、有一技之长的工匠、识文断字的书生、乃至精于耕作的农夫,将他们迁往海外早已开拓成熟的岛屿或沿海据点。
上千年间,中原王朝几度易主,城头王旗变幻,你方唱罢我登场。
而东赵,凭借着对海图的精准运用和对海洋的深刻理解,避开了陆地上几乎所有的战火硝烟,默默地、坚定地拓展着一个前所未有的海洋帝国。
他们的足迹遍及南洋诸岛,远达天竺乃至非洲东岸,甚至在遥远的西方,那个靴子形状的半岛和它周边的岛屿,也建立了贸易商站。一个以海洋为血脉,以商战和殖民点为肢体的庞大网络,悄然成型。
“日不落”已非虚言。在东赵力量最强的鼎盛时期,确实总有一片属于它的疆土,正沐浴在阳光之下。
历史的尘埃,渐渐将这片起源于华夏、却走上独特发展道路的海洋文明分支,掩盖在传说与迷雾之后。
中原的史书,对它的记载语焉不详,只道是“海外赵氏,擅舟楫,富甲海外。”,将其视为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边陲藩属。而在东赵自身刻意的低调和海洋的天然屏障下,它成为了一个存在于故事深处的神秘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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