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会渐渐平息，接下来的几天，天气异常晴好，秋高气爽，阳光透过已经开始泛黄的梧桐树叶，在校园的石板小径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落叶和隐约的桂花香气。
表面上看，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但只有身处风暴中心的七鱼自己知道，那份看似回归的日常，早已被刻下了无法磨灭的裂痕，每时每刻都充满了无声的惊悸。
七鱼强迫自己回到既定的轨道上。她按时出现在每一节专业课的教室，总是选择靠后、靠近墙壁或者柱子的位置，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低着头，刘海垂下来遮住部分视线，握着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字迹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潦草和用力过度。她重新出现在图书馆二楼那个靠窗的老位置，和学习小组的成员们一起自习。
面前摊开着厚重的《海洋地质学》或《流体力学导论》，习题集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演算过程。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周围那些眉头紧锁、专注于书本的同学一样，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试图用繁重的学业麻痹紧绷的神经。
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内在的感知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甚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图书馆里，远处书架间管理员推着金属书车发出的轻微“嘎吱”声、相隔几排座位有人不小心将笔掉在地上清脆的“啪嗒”声、甚至自习室外走廊尽头隐约传来的、被空间模糊化的谈话笑声，都会让她心跳瞬间漏跳几拍。
她不再敢坐在靠近走廊或窗户、容易被人看到的位置，总是下意识地选择最里面、光线相对昏暗、背靠坚实墙壁的角落，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每一次需要起身去洗手间或者接水，她都会先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不动声色地扫视周围一圈，确认视野里没有陈昊、司徒靖或者其他任何让她感觉熟悉或可疑的身影，然后才迅速低头离开。
和陈昊的相处，如今也变成了一种甜蜜又痛苦的煎熬。
小组讨论问题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陈昊的目光偶尔会越过书本，温和地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学长对学弟的关照，似乎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更深沉的探究和关切。
休息间隙，陈昊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很自然地递给她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或者拿起她摊开的习题集，指着某道复杂的公式，用他那特有的、清朗而耐心的声音问：“这部分理解了吗？有没有哪里卡住？”
七鱼会接过水，低垂着眼帘，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谢，然后匆忙移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超过三秒。
有一次，小组学习结束，大家开始收拾书包，孙倩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周末要去市中心新开的那家网红甜品店打卡。
陈昊拉上自己双肩包的拉链，很自然地走到七鱼身边，随口问道：“七鱼，周末有什么安排吗？要不要一起去尝尝？那家的抹茶千层据说很不错。”
七鱼心里猛地一缩，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摇头，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发紧：“我……我周末有点事。可能要去……图书馆查些资料，论文需要。”
她飞快地找了一个最安全、最符合她人设的借口，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书包带子。
陈昊看着她低垂的脑袋和微微泛红的耳尖，点了点头，没有坚持，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失落，但很快便被惯有的包容所取代：“那好吧，学习也别太拼，注意休息。”
七鱼看着他转身，和孙倩她们说笑着一起离开自习室的背影，心里像被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阵微酸而复杂的涟漪。
更让她无所适从的，是晚会过后在校园网络空间里悄然兴起、并迅速发酵的舆论风暴。起初只是校园论坛娱乐版块有几个帖子，贴出了晚会现场一些高糊但角度刁钻的照片，重点讨论各个节目的颜值担当。很快，七鱼那个穿着简单白t、在舞台灯光下眼神空灵、身形清瘦的定格画面被单独截取出来，开始被频繁转发和讨论。
“求问！晚会第三个节目里那个白衣服小姐姐是谁？！那个眼神绝了！又纯又欲！”
“楼上+1！三分钟，我要这个女生的全部信息！”
“好像是大二的，叫七鱼？名字也好特别！”
“真的是男生吗？这长相也太清秀了吧！皮肤好好！感觉比女生还精致！”
“肯定是男生啊，节目单上写的是七羽（男）’。”
“我不信！这气质这眉眼绝对是女孩子！节目单打错了吧！”
“+1，绝对是美女姐姐！短发帅t我也可以！”
“你们别争了，我宣布这就是我们海大新晋男娘（划掉）团宠！可男可女，男女通杀！”
“团宠+1！这种模糊性别的美才是顶级美！”
争论迅速从论坛蔓延到更大众化的校园表白墙。匿名投稿开始层出不穷：
“墙墙！表白晚会白衣小姐姐七鱼！不知道是学长还是学姐，但真的好戳我！求联系方式！（害羞）”
“捞人！捞一下周三晚上穿白t表演节目的那位同学！性别不限！太帅\/太美了！想认识！”
“理性讨论：七鱼同学的性别是否为海大未解之谜之首？”
“赌一包辣条，七鱼是女孩子！那种清冷感男生很难有！”
“我赌两包！是男生！只是长得好看！这叫花美男！”
这些帖子下面往往跟随着上百条争论不休的评论，有大胆表白的（男女皆有），有激烈辩论性别的，有单纯舔颜的，还有玩梗凑热闹的。 “男娘”、“团宠”、“性别成谜”这些标签，被一次次强化，牢牢贴在了“七鱼”这个名字上。
七鱼去食堂排队时，听到前面两个不认识的女生兴奋地讨论着“那个七鱼到底是男是女”，她顿时脸色煞白，端着餐盘的手微微发抖，几乎要拿不稳，匆匆打了饭就逃也似的离开了人群密集的地方。
走在回荷花苑的路上，傍晚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
她习惯性地紧贴着人行道最内侧的墙根行走，仿佛那样能获得一点庇护。
经过校门口时，她眼角余光敏锐地瞥到马路对面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型低调但线条流畅，车窗贴着深色的膜，完全看不见车内的情况。
那辆车似乎已经停在那里有一段时间了，发动机没有熄火，却毫无动静。
七鱼微微皱眉，心跳骤然加速，本能似乎给了她一个不妙的提示，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穿过了斑马线，然后忍不住借着整理头发的动作，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
那辆车依旧静静地停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充满未知危险的黑色野兽。
也许只是在等什么人吧？她拼命安慰自己，但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却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的脊椎，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晚上，她回到水岸轩那间暂时属于她的避难所。
将自己浸泡在浴缸温暖的盐水里，是她一天中唯一能感到些许放松的时刻。
微咸的水流温柔地包裹着身体，能稍微缓解绷带紧紧束缚带来的刺痛和皮肤因长时间摩擦而产生的瘙痒感。
她闭上眼睛，试图将大脑放空。
但苏婉清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剖析、司徒靖那双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锐利眼神、陈昊温和却让她无比愧疚的关心、校园里那些关于她性别身份沸沸扬扬的猜测和讨论、以及校门口那辆神秘的黑色轿车……这些画面和声音，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交替闪现，混乱不堪。
她知道，眼前的平静是虚假的，脆弱的。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天空那种压抑得令人窒息、死一般沉寂的铅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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