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驿的冲天火光,在林昭身后燃了三日三夜,将半边天都映成了绝望的血色。
他抱着襁褓中的苏晚,绕行崎岖的西岭,凭借着猎户般的直觉,彻底甩开了身后的追兵。
浓烟与尘土凝结在他的发间与胡须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尊从炼狱中走出的石像,唯有怀中的婴孩,是他与这个人间唯一的牵绊。
他撕下一块尚算完整的战袍残布,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得自火鸽老人的铜哨包裹起来,而后紧紧系在苏晚的襁一褓之上。
哨上那六字——“信在,军魂不灭”,如同烙铁,深深烫进他的骨髓。
这不再是一句口号,而是他用睢阳满城忠骨换来的血誓。
怀中的女婴发出一声轻柔的哼鸣,仿佛梦呓。
她那柔软无骨的小手胡乱抓着,竟揪住了林昭的胡须,那力道轻得像一片羽毛。
她黑曜石般的眼珠清澈明亮,倒映着林昭满是血丝的瞳孔,仿佛根本不知这世间何为恐惧,何为绝望。
林昭凝视着她眉心那点殷红的朱砂痣,那是她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印记。
他粗糙的指腹轻轻拂过,动作温柔得不像一个刚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悍卒。
“你不该活在这世道……”他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沉如风中残钟,“可你活下来了。既然你活了,那这世道,就得改。”
一路向北,行至泗水渡口,一股浓郁的血腥与腐臭味顺着河风扑面而来。
林昭的心猛地一沉,他将苏晚更紧地护在怀里,警惕地扫视四周。
河滩之上,景象惨烈。
数十具唐军的尸首横七竖八地倒伏在泥沙之中,姿势扭曲,死不瞑目。
林昭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他发现了一个诡异的细节——所有尸首,皆是背心处中箭,一击毙命。
他蹲下身,拔出一支插在尸体背甲缝隙中的狼牙箭,箭尾的羽翎下,清晰地刻着两个字:朔方。
朔方军的箭!
他的心瞬间坠入冰窟。
难道连郭子仪的朔方军也……不对!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细察。
这些死去的袍泽,身上的甲胄虽已残破,却没有沾染多少血污,更像是死后被人粗暴剥离所致。
而他们的军靴底部,无一例外,都沾着一层暗红色的泥土。
那是清河驿附近独有的红土!
一个可怕的推断在林昭脑中轰然炸开。
这些人,根本不是什么燕军,他们就是王通麾下那支被他谎报“已全歼于清河驿”的“叛军”!
王通!
林昭牙关紧咬,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
好一个毒辣的计策!
朝廷的援军迟迟不到,原来不是不愿,而是根本被蒙在鼓里!
王通这个畜生,他不仅见死不救,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竟不惜屠戮袍泽,伪造战功,嫁祸友军!
这比崔乾佑的屠刀,比安禄山的狼子野心,更加阴狠,更加歹毒!
它从内部,将大唐的脊梁一寸寸地敲碎!
他从一具尸首的腰间,解下一块还算完好的身份腰牌。
他没有去记上面的名字,因为他知道,这数十个名字背后,是数十个破碎的家庭,是朝廷永远无法弥补的冤魂。
他用指甲刮去腰牌上的血污,又寻来一块被火燎过的木炭,以惊人的腕力,在腰牌背面刻下一行小字:“睢阳未降,张巡死节,信使林昭在。清河驿叛将王通,勾结燕军,伪报军情。火鸽已发,望速剿。”
他将这块沉甸甸的腰牌,叠成一个简陋的纸鸢形状,而后从怀中掏出那只奄奄一息的火鸽。
这是最后一羽了。
他将“纸鸢”牢牢绑在火鸽的腿上,站上一处迎风的高崖。
山风呼啸,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这一次,他没有再向漫天神佛祈祷,眼中也没有了丝毫的期盼与哀求。
他的眼神,比这山巅的孤石还要冷硬。
他松开手,看着那只承载着最后希望的火鸽奋力挣扎着,冲入苍茫的天穹。
他不再是祈祷风来的人。从这一刻起,他已化身成风本身。
当夜,林昭寻了个背风的山洞栖身。
苏晚终究是凡胎肉体,连日的奔波与风寒让她发起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而滚烫。
林昭心急如焚,他撕下自己身上仅剩的内衬,一层层为苏晚裹紧,自己则赤着布满伤疤的上身,坐在洞口,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挡住夜里刺骨的寒风。
疲惫与忧虑如潮水般袭来,他沉沉睡去。
梦中,他又回到了那片火海,睢阳城正在他眼前一寸寸地崩塌。
张巡一身浴血,站在冲天的烈焰之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林昭,你还要逃到几时?”张巡的声音不大,却如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轰鸣。
林昭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泪水混合着血水奔涌而出:“大帅!我……我没有逃!我在等援军!我在等朝廷的援军啊!”
张巡缓缓摇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悲悯,更有一丝锐利的期许:“援军?”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早就是援军。”
“你早就是援军!”
林昭猛然惊醒,冷汗湿透了后背。
洞外,风已停歇,星河如练,静静地悬挂在天幕之上,璀璨而冰冷。
他低头看向怀中,苏晚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额头的热度也稍稍退去。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苏晚,从怀中取出那份用鲜血写就的告急文书,轻轻贴在她的胸口,仿佛那滚烫的文字能给她带来力量。
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立誓:“我不再送信了……我要让这封信,变成千军万马。”
黎明,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
林昭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他放弃了那匹跟随他多日的战马,将它放归山林。
然后,他寻了一处隐蔽的石穴,将缴获来的刀甲、长弓尽数埋入其中,只在腰间藏了一柄短刃和一枚火折。
他开始步行,专挑那些叛军主力绝不会留意的猎户小径。
行至一处三岔口,一块残破的石碑倒在路旁。
一面刻着“西去灵武”,那是新皇登基之地,是天下勤王之师的目的地。
另一面则刻着“北上太原”。
太原。
林昭的脑海中浮现出舆图。
在那里,名将李光弼正率领着一支孤军,如同一颗钉子,死死地楔在叛军的咽喉要道。
若太原失守,则叛军后路再无顾忌,可长驱直入,整个河东都将沦陷。
他伫立良久,身后的路通往一个正在重建的朝廷,通往一个或许能得到的回应。
而眼前的路,通往另一座被围困的孤城,通往九死一生的战场。
最终,他没有丝毫犹豫,毅然转向了北上的那条路。
他最后一次回望南方,那片他曾经拼死守护、如今却让他心寒的土地。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苏晚温热的额头。
“咱们不求人了。”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从今往后,我走的路,就是援军来的方向。”
晨光熹微,将他与怀中婴孩的影子拉得极长。
一人一婴,孤影如刃,义无反顾地刺向这乱世的腹心。
北上的道路,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荒芜。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糊与腐朽气息,仿佛连风都带着死人的味道。
这条通往太原的古道,如今已看不到一个活人,只有沉默的废墟与死寂,似乎整个天下,都已在那一场席卷一切的大火中,烧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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