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军大营的晨雾尚未散尽，帅帐内的烛火却已熄灭。
郭子仪负手立于高台之上，目光投向东北方那片被晨曦染成灰紫色的天际。
八百轻骑的马蹄声早已消逝在风中，仿佛从未存在过，但那股决绝凛然的气息，却依旧萦绕在清晨寒冷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大帅，”亲兵都尉李光弼走上前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林昭此计，太过凶险。八百骑深入敌后，犹如一叶扁舟闯入怒海，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况且，他终究是个南来的降卒，资历尚浅，万一……”
郭子仪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
他的眼神深邃如渊，仿佛能穿透层层云雾，看到那支正在死寂中疾行的孤军。
“光弼，你看那是什么？”他指向东方天际线上，一抹刚刚挣脱地平线的微光。
李光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明所以：“是……日出。”
“是啊，日出。”郭子仪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沧桑，“乱世沉沉，黑夜太久了。所有人都习惯了在黑暗中摸索、防守、等待。可这世上，总要有人第一个站出来，去把太阳叫醒。林昭，就是那个愿意用性命去叩问黎明的人。”
他顿了顿，转过身来，目光如炬地盯着李光弼：“我朔方军十万将士，缺的不是能征善战的猛将，也不是稳扎稳打的宿将。我们缺的，是一把能够撕开这潭死水的刀，是一道能够照亮前路的雷。你以为我信的是他一个人吗？不，我信的是他带来的那股‘气’，一股敢于向死而生，敢于打破常规的锐气！这股气，比十座坚城更重要。”
李光被郭子仪言语中的万丈豪情所震慑，心中疑虑顿消，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被点燃的炽热。
他抱拳沉声道：“末将……明白了！”
郭子仪点了点头，再次望向远方，声音恢复了统帅的冷静与威严：“传我将令，命麻雀军各部即刻按林昭原定计划，加大对许州、荥阳外围的袭扰力度，昼夜不息！但凡叛军有粮草辎重出城，一律给我烧掉！我要让尹子奇变成一个聋子、瞎子，让他所有的注意力，都牢牢钉在洛阳城下！”
“遵命！”李光弼领命而去，脚步声铿锵有力。
帅台之上，复归寂静。
郭子仪缓缓展开一张地图，手指在成皋的位置上轻轻敲击着，仿佛能感受到那里的脉搏。
“林昭，老夫将朔方军的锐气，将这乱世的第一缕希望，都押在了你的身上。”他喃喃自语，“你这道惊雷，可千万要劈得响亮一些啊……”
与此同时，距离朔方大营百里之外的荒野上，一支幽灵般的骑队正在疾速穿行。
八百名朔方军精锐轻骑，人人衔枚，马蹄用厚实的麻布包裹，踏在枯黄的草地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他们像一群沉默的影子，紧紧跟随着最前方那个挺拔的身影。
队伍中，一名身经百战的校尉陈敬，悄无声息地催马赶上，与林昭并行。
他的脸上刻满了风霜，眼神锐利如鹰，此刻却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困惑与焦躁。
“林队正，”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已经连续奔袭了三个时辰，按照这个方向，前方三十里就是叛军的‘虎口驿’。那里驻扎着周挚麾下一个整编的骑兵营，足有千人。我们这八百人一头撞上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陈敬是郭子仪亲卫出身，在朔方军中素有威望，他代表了这支精锐骑兵心中共同的疑问。
他们敬佩林昭在帅帐中的胆识，却无法理解他此刻近乎自杀的行军路线。
在他们看来，绕道西面的丘陵，虽然会多花费半日，却是最稳妥的选择。
林昭目不斜视，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前方地平线上几棵孤零零的枯树。
队伍的速度渐渐放缓，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骑士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马槊和横刀。
就在陈敬以为林昭要下令强闯时，林昭却突然一勒缰绳，带领队伍拐入了一片不起眼的低洼灌木丛中。
“全体下马，原地隐蔽，不许发出任何声响！”林昭的命令清晰而冷静，通过手势迅速传遍了全队。
八百铁骑瞬间化整为零，人马一同潜入及腰深的灌木丛，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敬心中愈发不解，刚想再次发问，一阵细微而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他们刚刚准备前行的官道上传来。
他屏住呼吸，透过灌木的缝隙望去，只见一支黑压压的叛军巡逻骑兵，旌旗招展，杀气腾腾，正从虎口驿的方向呼啸而来。
看那规模，果然不下千人！
若是刚才他们再往前走一刻钟，此刻必然已经陷入重围。
冷汗，瞬间从陈敬的额头渗出。
他惊骇地看向林昭，却见对方依旧是一脸平静，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幕。
直到那支叛军骑兵的马蹄声彻底远去，林昭才再次下令：“上马，继续前进。”
队伍重新汇入官道，陈敬再次催马赶上，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与不可思议：“林……林队正，您是如何知道叛军巡逻队会在此刻经过的？”
林昭终于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我在睢阳城头，守了整整十个月。尹子奇麾下大将周挚，用兵谨慎却刻板。他所部的巡逻队，每日卯时三刻必出，巡查三十里后于辰时末返回，风雨无阻，从未变过。”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上面用炭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符号和时间。
“这上面，记录了叛军主要将领麾下部队的补给周期、巡逻规律、换防时辰，甚至是一些底层军官的性格癖好。陈校尉，”林昭的目光扫过他，“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自杀的路，而是叛军防御体系中，由他们的习惯与傲慢编织出的、唯一的生路。我们不是在赌运气，我们是在与他们的‘惯性’赛跑。”
陈敬接过那卷羊皮纸，只扫了一眼，便感觉头皮发麻。
上面记录之详尽，分析之透彻，简直匪夷所思。
这哪里是什么溃卒的随笔记载，这分明是一部足以让任何敌人胆寒的精密战争机器的说明书！
他终于明白，大帅为何会用“惊雷”来形容这个年轻人。
他更明白，自己以及身后这八百名朔方军最精锐的骑士，此刻追随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存在。
“末将……受教了！”陈敬郑重地抱拳，发自肺腑地低下头。
林昭点了点头，将目光重新投向前方。
前路依旧漫漫，杀机四伏，但他心中的那幅地图却愈发清晰。
成皋，崔乾佑。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囤积着如山粮草的巨仓，也看到了那个多疑而畏怯的守将，正在自己的营帐中，做着高枕无忧的美梦。
两天后，夜幕如墨。
连续三日的急行军，林昭率领的这支孤军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开了叛军三道明哨，七处暗卡，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横跨了近五百里的敌占区。
此刻，他们正潜伏在一片紧邻汴水的茂密芦苇荡中。
冰冷的河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寒光，对岸数里之外，便是他们此行的终点——成皋。
然而，一道天堑横在了他们面前。
汴水河面宽阔，水流湍急，唯一的渡桥被叛军重兵把守，火把通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一只鸟都飞不过去。
强渡，无异于自寻死路。
八百骑士潜伏在冰冷的泥水中，尽管已经对林昭神鬼莫测的手段充满信心，但望着眼前这无法逾越的屏障，每个人的心中还是蒙上了一层阴影。
计划，似乎在这里走入了绝境。
陈敬来到林昭身边，压低声音道：“队正，河水太急，无法泅渡。看对岸的防御，是铁桶阵。我们……该怎么办？”
所有骨干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昭身上。
林昭没有看他们，也没有看那座戒备森严的渡桥。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在夜风中起伏的、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以及那条奔流不息的汴水。
许久，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河道上游一处被陡峭崖壁环绕、水流最为汹涌的河段，那里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光亮，只有令人心悸的咆哮水声。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划破了沉寂的夜色，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传令下去，人卸甲，马卸鞍。今夜，我们不过桥。”
“我们……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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