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土的手掌在地面拍出第七下时,林昭后颈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
他蹲在震哨中枢的青砖上,指尖还残留着阿土掌心的温热——那震颤不是叛军寻常掘进的闷响,更像七把铁锥同时扎进地脉,从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每个方向又分出两支细脉,像蜘蛛吐丝般往城中心的地枢阵绞过来。
七地道齐攻。林昭咬着后槽牙,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想起三日前在叛军营外捡到的半张舆图,边角处用朱笔圈着地网七脉四个字,当时只当是崔乾佑故弄玄虚,如今看来,那老匹夫竟真摸透了太原地下的七道主脉走向。
报——段崇的声音从地道口传来,军靴碾过碎石的声响很急,东城外发现叛军工营,扛着二十口巨锤!
林昭霍然起身,震得案上的陶碗落地。
他抓起墙上的地脉图,羊皮纸在手中绷成直线:七脉交汇点是地枢阵核心,崔乾佑要震塌这里,把太原城连人带粮一起埋进地底!
李光弼的脚步声跟着撞进地窖。
老将军铠甲未卸,护心镜上还沾着晨露,可眉峰却拧成了铁疙瘩:地枢阵是咱们的耳目,若被震塌,往后地下再无寸土可守。
林昭的手指在图上七道主脉的交汇处重重一按:他要破我中枢,我便让他亲手点燃地火。他抽出腰间短刀,刀尖在图上划出七道弧线,传令下去:地网闭合,主脉空置,所有兵力退入支道。
地枢阵内埋火油三百坛,硫线连环,设三重拉火机关。
胡闹!李光弼的拳头砸在案上,震得烛火直晃,若敌未入而自炸,地网毁于一旦,太原城拿什么防下一轮地道战?
林昭反手揭开地窖角落的青石板,底下渗出的地下水漫过他的靴底:地枢阵下有暗流。他捞起预先沉在水里的竹笼,竹条间缠着细密的麻绳,三日前我让周先生带人用竹笼沉石法改道,引水入七号井,形成水压缓冲层。
炸则火行水上,不伤地脉;若敌入——他指尖划过硫线图,眼里腾起火星,水火共击,无一生还。
段崇突然低笑一声。
这向来板着脸的校尉摸着下巴,铠甲鳞片在烛光里闪:将军这不是炸营,是设天地为炉,炼敌为灰啊。
李光弼盯着那幅被刀尖戳得千疮百孔的地脉图,忽然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
老将军的掌心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铁:去准备。他转身时甲叶相撞,若此战败了,我与你共赴黄泉;若胜了——他顿了顿,太原城的地师碑,头一个刻你的名字。
七日后的夜比墨还浓。
阿土的脸几乎贴在震哨中枢的地面上,额角的汗珠子砸在青砖上,啪嗒啪嗒响得人心慌。
林昭站在他身后,能看见少年后颈的汗毛随着地面震动簌簌发抖——那震颤越来越清晰,像七头巨兽在地底翻身,每一下都撞得人骨头发疼。
七下。阿土突然哑着嗓子喊,掌心重重拍在地上,七道震动同步逼近!
林昭抓过腰间的铜哨,凑到唇边的瞬间,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天前在城西破庙,老马牵着驴车给他送火油时说的话:小爷,这驴车我赶了三十年,最懂啥叫车到山前必有路此刻山就在眼前,路,该通了。
呜——呜——呜——
三长音的铜哨声刺破夜幕。
地枢阵内,七道主脉的拉火机关同时被扯动。
林昭看见硫线在地道里窜出火星,像七条赤练蛇,眨眼就缠上了三百坛火油。第一声炸响混着地下水的蒸腾声,火油遇硫自燃,橘红色的火焰顺着地道奔涌,遇着水汽腾起滚热的白雾,转眼间把叛军的地道变成了火雾弥漫的炼狱。
地底的轰鸣像龙吟。
林昭冲上城头时,正看见七处地面同时窜起火柱,火舌足有两丈高,在夜色里烧得通红,活像七棵着了火的巨树。
叛军的地道接连塌陷,有叛军从地缝里爬出来,身上的布甲烧得噼啪响,边跑边惨叫,跑两步就栽进还在喷火的地缝里,连一声完整的都喊不出来。
崔乾佑的声音从对面的高台上炸过来。
那叛军统帅的黑袍被火光照得发亮,手里的佩刀砍在案几上,把檀木劈成两半:林昭!
你非人!
是地魔!
林昭摸出怀里的地眼令。
这枚铜符是张巡当年亲手刻的,纹路像极了地脉,此刻在他掌心烫得惊人。
他举高令符,月光从符身的镂空处漏下来,在城墙上投出蛛网似的影子:总攻!
唐军的战鼓跟着响起来。
段崇带着断云队从左翼杀出去,马刀在火光里划出银弧;老马的驴车装满了礌石,得儿驾的吆喝声混着驴叫,正往叛军退路冲。
林昭望着城下翻涌的火把,突然想起睢阳突围那晚——那时他怀里揣着半块冷饼,背着个哭个不停的女娃,只想着活下来;如今他站在太原城头,看着火光照亮整支唐军的铠甲,终于明白张巡说的二字,原来真的能守出个朗朗乾坤。
黎明时分,火势渐熄。
李光弼踩着焦土走进叛军营垒时,靴底碾碎了半块叛军的护心镜。
他望着七道炭化的地道像黑蛇般盘在地上,地道口还冒着青烟,里面的残骸早成了焦骨,突然轻声说:此战之后,天下再无人敢言地不能战
他转身要召林昭,却见那小子正蹲在地师碑前。
新立的石碑下,半枚铜符埋在黄土里,纹路像极了地脉,正随着晨风轻轻跳动。
林昭伸手拂去符上的灰,抬头时眼眶发红:这胜不是我一人的。
赵铁撑梁,周先生画井,阿土听地,老马运炭......他声音发哽,地火之种,本就该生于众人之手。
风卷着灰烬盘旋而起,像条灰色的龙,最后落向太原城南——那里的残敌还没清剿完,几处民房的烟筒刚刚升起炊烟,有妇人的喊叫声飘过来:娃他爹,去城门口看看,林校尉是不是又没吃饭!
林昭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他望着城南方向,那里有老马的驴车还在运石头,有阿土正蹲在地上听震动,有苏晚的药箱被晨露打湿,正挂在城门口的老槐树上。
三日后清剿残敌时,守城兵丁在城西废井里发现了半卷叛军密信。
信上最后一句被血浸透了,勉强能认出几个字:林昭......非人间将......
而此时的林昭,正蹲在东城的断墙下,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他身后跟着个抱着药箱的姑娘,发梢沾着晨露,左眼角的朱砂痣在晨光里红得像团火。
姑娘轻轻扯他的衣角,该喝药了。
林昭抬头,看见远处的城墙上,地师碑的影子被朝阳拉得老长。
碑上的名字还没刻全,但最上面那个位置,已经用朱砂描好了二字。
他摸了摸姑娘的头,又低头看地上的图——那是洛阳的地脉走向。
喜欢从睢阳突围到再造大唐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从睢阳突围到再造大唐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