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的风,凛冽如刀,刮过安平城头,卷起遗物堂前那面残破的“安”字大旗,猎猎作响。
堂前,一方巨大的沙盘地图上,河北十七州的疆域被清晰勾勒,十七枚小小的狼烟模型,正静静地燃烧着,火光虽微,却汇成一片燎原之势。
每一缕烟下,都压着四个字:田定人安。
这便是林昭带给河北的答案。
段崇,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双目炯炯,盯着地图最北端的幽州,声如洪钟:“将军!史朝义主力已被我等拖垮,困守幽州孤城,粮尽兵疲,人心惶惶。此时正是我军挥师北上,毕其功于一役的最好时机!”
众将闻言,皆是摩拳擦掌,战意昂扬。
河北光复在即,谁不想亲手斩下史朝义的头颅,告慰这片土地上无数屈死的冤魂?
然而,林昭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沉静如水,掠过一张张激动的脸庞。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满堂的战意:“伐易,安难。”
两个字,如两盆冷水,浇得众人一愣。
林昭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史朝义是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我们现在一拥而上,固然能将他撕碎,可这头困兽在临死前,会做什么?”他顿了顿,语气转厉,“他会一把火烧了整个幽州城,裹挟最后的残部和百姓,冲出长城,祸延塞外!届时,我们得到的,只会是一座空城,一片焦土,以及数十万流离失所,死于漠北风雪的河北百姓。这不是胜利,是更大的灾难。”
他修长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的三个位置——飞狐、安平、棠邑。
这三座曾经的屯兵点,如今已是河北最富庶安定的地方,商旅不绝,炊烟袅???。
“我们要让他看见,让幽州城里所有还能睁开眼睛的人都看见。”林昭的目光如炬,扫视全场,“投降,不是通往地狱的死路,而是走向安平、走向棠邑的活路!我们要的不是史朝义的命,而是整个河北的命!”
一席话,振聋发聩。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众将眼中的狂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思与敬畏。
他们终于明白,林昭心中谋划的,早已超脱了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这片大地的长治久安。
就在此时,高德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林昭身后,他压低声音,递上一卷薄薄的帛书副本,上面的墨迹还带着一丝未干的急促。
林昭展开一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是元载的密旨。
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
密旨措辞“温和”,实则暗藏杀机:拟调河东军“协助”林昭,全面“接管”河北十七屯的军务与屯务,并以“圣上挂念”为由,命林昭“即日返京述职”。
好一个“接管”,好一个“述职”!
这是要将他辛苦打下的基业连根拔起,再将他本人诱回长安,置于砧板之上!
“呵呵。”林昭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那笑声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将密旨随手递给一旁的陆文远,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燃起了更加炽烈的火焰。
“文远,拟《河北安民八策》。”他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将我等在河北推行的授田之法、修渠之利、乡老之治、赎罪之制,尽数合编成册。告诉天下人,我们是如何让流民有田耕,让饥者有饭吃,让老有所依,让罪人也有自新之路的!”
他霍然转身,面对堂中诸将:“取十七屯大印来,每一册上,都给我盖上十七个印!我倒要让长安城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安民之策!”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沛然莫御的霸气:“附上一言——若此为乱法,请问何法可安天下?火奴!”
“在!”精瘦的火奴一步踏出。
“将此策,分送长安各大士族门阀,送往天下各镇节度使的幕府!我要让天下人来评一评,我林昭,与那朝堂诸公,究竟谁,才是乱臣贼子!”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抗命,这是在向整个大唐的权力中心发起挑战!
是以河北民心,对抗皇权天威!
就在这紧张的对峙中,苏晚带病巡诊的消息也传了回来。
这位医者仁心的女子,在安置幽州逃民的营地里,发现了一种可怕的病症。
患者面黄肌瘦,四肢浮肿,初时只是虚弱,几日后便会衰竭而亡。
这不是寻常瘟疫,苏晚将其定名为“饥瘟”——长期饥饿导致的身体崩溃。
她立刻拟定了“疫粮同防”之策。
以药坊熬药剩下的残渣,混合着少量粟米和救济粮,熬制成一种带着淡淡药味的“防疫糜”。
此糜不仅能果腹,更能补充人体急需的微量元素,调理亏空的脏腑。
同时,她在各屯村外设立隔离草庐,所有新来的流民,必须在此观察居住十日,确认无恙后方可入村。
政令一下,响应者云集。
曾经被林昭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吴氏,第一个站了出来,她带着几个妇人守在草庐前,红着眼圈道:“将军和苏娘子救活了我三个娃,这条命就是安平的。现在,轮到我来护着别人家的孩子了。”
一呼百应,百姓们自发轮值,送水送饭,维持秩序,竟无一人抱怨。
那一道看似冰冷的隔离线,反而成了维系生死的希望之堤。
风雪再次席卷河北的夜晚,火奴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回了安平。
他带来的消息,让整个军议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将军,史朝义麾下大将,伪燕赵王田承嗣,已密遣家奴,带着他的幼子南下,此刻就在安平城外,跪求一纸田契,愿为安平一农户!”
这个消息不亚于一道惊雷。
田承嗣是史朝义最倚重的臂膀,他的投诚,意味着史朝义的统治已从根基上开始腐烂!
火奴没有停顿,继续说道:“更有史军一支五百人的精锐骑兵,已弃甲藏于飞狐城外的山谷中,只等将军一声令下,便立刻举旗归降!带队校尉托人传话——”
火奴深吸一口气,复述那句原话:“幽州已无战心,唯剩一人不肯死。”
整个遗物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接踵而至的消息震撼了。
幽州,那座曾经坚不可摧的堡垒,已然是一座内里空洞的沙塔,只需最后一根稻草。
当夜,万籁俱寂。
林昭独自一人立于遗物堂前,堂内供奉着雷母、李三、张延等所有战死兄弟的遗物。
他亲手点燃三炷香,青烟袅袅,映着他坚毅的侧脸。
就在此时,狄五捧着一个长条木盒,大步走来。
他将木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柄新铸的剑。
那剑,形制极为古怪。
它没有锋刃,剑身宽阔厚重,形如犁头。
玄黑的剑脊上,阳刻着两个古朴的大字——养民。
而在剑柄处,则用金丝紧紧缠绕着几片破碎的刀刃,正是雷破虏那柄断刀的残片。
“将军,”狄五声音沙哑,“这是兄弟们用缴获的兵甲,融了上百把,请最好的铁匠打的。他们说,这才是您该配的剑。”
林昭伸出手,缓缓握住剑柄。
那断刃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
他持剑在手,剑尖遥遥指向北方幽州的方向,夜风吹动他的衣袍,他对着无尽的黑暗,轻声低语,像是在对逝去的兄弟诉说:
“你守到最后,我们……等你到头。”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
河北十七州的烽火台,再一次被同时点燃!
赤红的狼烟冲天而起,撕裂了黎明前的黑暗。
但这一次,传递的信号不再是“田定人安”,而是四个更具力量的字——
民安兵动!
大军集结的号角响彻原野,无数的火把汇成一条奔腾的巨龙,开始向北移动。
而在那冰封雪覆的幽州城外,一处不起眼的林地里,第一支代表着归降的火把,已在凛冽的风雪中,悄然点亮。
胜利,似乎已唾手可得。
然而,就在大军开拔之际,一匹快马却从飞狐方向疯了一般冲来,马上的骑士浑身是雪,滚鞍下马,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嘶声喊道:“将军!飞狐降军有信!”
林昭勒住战马,眉头微蹙。
那骑士从怀中掏出一块染血的布条,双手奉上,颤声道:“降军校尉说……他说,在他们为将军举起屠龙之刃前,请将军……请将军务必亲眼去看一看,他们为等到今天,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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