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狭长而致命的阴影,并非来自北方的敌军,而是源于人心深处的饥饿与绝望。
林昭深知,真正的敌人,是足以让良善之人化为野兽的乱世。
三日后,春信渠头,河北十七屯的乡老耆宿尽数到场。
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有威望的人,此刻却个个面带愁容,目光汇集在林昭身上。
春信渠的水日夜不息,滋养着两岸初生的麦苗,可这份生机在众人眼中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诸位叔伯,”林昭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潺潺的水声。
他展开一张巨大的堪舆图,上面用朱砂清晰地标注出了十七屯的位置,以及环绕四周的交通要道。
“史朝义残部已是丧家之犬,但狗急了也会跳墙。他们缺粮,而我们的屯田,就是他们眼中最肥的一块肉。”
一位来自棠邑的老者忧心忡忡地开口:“林将军,我们都是些拿锄头的庄稼汉,手无寸铁。若贼军来犯,莫说一千,就是一百悍匪,也足以将我们屠戮殆尽,抢走所有粮食。”
这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气氛瞬间凝重。
林昭却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轻视,反而充满了强大的自信。
“说得对,我们没有城墙,没有军垒。所以,我们不设军垒,设‘人垒’!”
他手指在地图上迅速划过,将相邻的村屯圈在一起:“我提议,推行‘联屯共守制’!每五屯编为一‘耕防联’。联内各屯,壮丁男子白日耕作,夜间则轮流组成巡田队,手持铜锣火把,沿田埂渠岸巡视。妇孺老弱也不闲着,一旦发现敌情,立刻传讯点火,以烟火为号,一处有警,四方皆应!”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眼中闪烁着灼人的光芒:“更重要的是粮食!我要求每家每户,将存粮一分为三。一处为明仓,存放少量谷物,用以迷惑敌人;一处为暗窖,深挖于自家院内,覆土伪装;最后一处,最为关键,我称之为‘浮囤’!”
“浮囤?”众人不解。
“没错,”林昭指向那条春信渠,“将粮食装入油布包裹的密封木桶或陶瓮中,以绳索系于渠底。白天拉起,夜晚沉入水下。贼人就算来了,也只能望水兴叹!”
他猛地一收折扇,敲在地图中央,声如惊雷:“他们若来,看见的不是一盘散沙的农户,而是一张天罗地网!他们要面对的不是一袋袋唾手可得的粮食,而是十万双在暗中死死盯着他们的眼睛!”
乡老们先是震惊,随即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这法子,简直是为他们量身定做!
它不靠坚甲利兵,靠的是邻里守望,靠的是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不愿再饿肚子的人!
当河北的男人们在田间地头构建无形的防线时,安平祠堂内,一场针对灵魂的救赎正在悄然进行。
苏晚将这里改造成了“静语堂”。
堂内没有香火,只有一排排冰冷的陶俑,和三十七个神情麻木的男人。
这些人,手上都沾过同类的血,或是在饥饿的驱使下分食过尸体,或是为了一口吃的杀过投降的乱兵。
他们的罪,连官府的律法都难以裁决。
苏晚不审不问,不打不骂。
她只给每人发了一尊面目空白的陶俑和一截炭笔。
“从今天起,你们每日来此静坐一个时辰。什么都不用想,只用笔画出你心里最想见的那个人。”
起初,无人动笔。他们早已心如死灰,哪里还有想见的人?
直到第三天,一个名叫阿豆的年轻汉子,颤抖着手,在陶俑上画出了一张布满皱纹的笑脸。
那是张老三的脸,一个在逃难路上把最后半块饼分给他,自己却饿死在雪地里的老兵。
笔落,阿豆的肩膀开始剧烈耸动,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最终,那压抑许久的悲恸如山洪决堤,他抱着陶俑,嚎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三哥……你走前还说……说等到了安平,就带我去吃肉包子……你骗我……”
整个静语堂死一般寂静,只剩下他的哭声。
渐渐地,一个又一个男人拿起了炭笔,在空白的陶俑上,画下了妻儿、父母、兄弟……哭声开始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悲伤的海洋。
苏晚走到阿豆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声音温柔而坚定:“记住这个痛。痛,说明你还是个人。然后,去种地。把这份愧疚和思念,都种进土里。将来,这地里长出的每一粒米,都是你们的救赎。”
七日后,三十七人主动在苏晚备好的《赎罪册》上按下了手印。
他们被编成一支特殊的屯垦队,干活比谁都卖力,仿佛要将骨子里的力气全都榨干,倾注在这片给予他们新生希望的土地上。
夜色深沉,段崇的身影出现在林昭的营帐中。
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眉宇间满是化不开的忧虑。
“将军,雷破虏那部人马虽然已经开始垦田,但我的人查到,他们屯里还私藏着兵甲三百具!这三百人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一旦生变,内外夹击,安平旦夕可破!此乃心腹大患!”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取下发髻间苏晚送他的那支木簪,在脚下的沙盘上轻轻划动。
沙盘上,是十七屯的简易模型。
“段将军,你看,”他用簪尖点着雷破虏部所在的屯子,“这里是他们。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簪尖在周围的十几个光点上快速移动,“是我们的六万百姓。这三百人,就像是掉进米缸里的老鼠,是死是活,全看米的脸色。”
段崇不解。
林昭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百姓若信他们,愿意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便是兵,是我们抵御外敌的刀刃。百姓若是不信他们,弃了他们,断了他们的粮,他们连扛锄头的农夫都做不成!兵甲再利,饿着肚子也举不起来。”
次日清晨,林昭竟单人匹马,亲赴雷破虏的屯区。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径直走到存放兵甲的仓库前,命令雷破虏当众打开库门。
森冷的兵器在阳光下泛着寒光,雷破虏和他手下的三百老兵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林昭却看都未看那些兵器,他转身对围观的百姓高声道:“从今日起,这些兵器,交由你们各家轮流保管!雷将军和他的兄弟们,只管种地!种出的粮食,和你们一样,按人头分!”
他最后看向脸色变幻不定的雷破虏,一字一句道:“雷将军,若你们想反,可以。但你们得先问问你们亲手开垦的这些田,问问这些将兵器存放在家里的乡亲们,他们,答不答应!”
雷破虏和他身后的三百悍卒,在数千双百姓或警惕、或审视、或期盼的目光中,缓缓低下了头。
他们第一次感觉到,周围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竟比千军万马还要令人敬畏。
风声鹤唳的夜晚,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入林昭的营帐,正是火奴。
他带回了最紧急的密报:“主公,史朝义派了三名死士潜入棠邑屯区,企图烧粮毁渠,制造混乱!”
林昭心中一紧,刚要下令,火奴却摇了摇头,神情古怪地继续道:“但他们失败了。或者说,他们根本没动手。”
原来,那三名死士趁着月黑风高摸到渠闸边,却发现那里竟有一个老农守着。
那老农叫赵六,布衣单薄,身边只有一把铁锹,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死士举刀上前,本以为手到擒来。
赵六却不闪不避,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只是平静地说道:“我孙女饿死那年,我就没怕过死了。这渠你们烧了,明年的水,它还是会来。这粮你们毁了,我们勒紧裤腰带,还能再种。可你们的娘,在家里点着灯等你们,要是你们回不去了,她们就再也等不到天亮了。”
那冰冷的话语,像一把钝刀,狠狠剜进了三名死士的心里。
他们也是爹娘养的,也是活不下去才走的绝路。
其中一人当场扔掉了刀,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最终,三人自缚投案。
他们对前来押解的巡田队说:“我们不是来毁田的,我们是来找活路的。”
林昭听完,沉默良久,随即下令:“将他们三人编入‘赎罪营’,由阿豆教他们耕地。”他亲自走到三人面前,递给他们的不是镣铐,而是三把崭新的铁犁。
那一夜,河北十七屯的联防火把尽数点燃。
从高空俯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漆黑的大地上连成一片,如一条蜿蜒盘踞的巨大火龙,守护着这片沉睡的土地。
段崇站在高高的了望台上,看着那些自发巡田的百姓,听着远处妇孺传递讯息的锣声,竟无一人因惧怕而逃散。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我带兵三十年,踏遍九州,从未见过这样一座‘城’。”
林昭立于他身侧,目光遥望漆黑的北方,轻声说道:“真正的城墙,从来不是用砖石砌成的。”
话音未落,北方幽州方向的地平线上,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片烽火!
那火光并非战讯那般急促凌乱,而是汇成一条清晰的火线,正以一种坚定而沉稳的速度,向着安平的方向移动。
火线之后,是上千名手持兵刃的士卒。
这不是突袭,更像是一场盛大的宣告。
烽火连成的,不是一道杀气腾gling的战线,而是一条……归家的路途。
林昭的心,刚刚因眼前的景象而安稳下来,此刻却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突如其来的归附,是福是祸?
这一千名携械而来的精锐,是真心投诚的援军,还是特洛伊木马,是足以将他所有心血彻底倾覆的巨大变数?
河北大地的棋局,在这一刻,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彻底搅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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