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度府前的青石板路,被十数名老农的膝盖磨得发烫。
为首的赵六额头抵地,声音嘶哑,字字泣血:“请节度使大人为我等做主!”他身后,是十余张被烈日与绝望炙烤得干裂的脸。
府门紧闭,唯有石狮子冷漠地注视着这群蝼蚁般的百姓。
他们状告的,是安平屯守将强占春信渠上游百亩良田,改作军马牧苑,生生截断了下游数千亩田地的活命水!
府内,消息早已传到林昭耳中。
他放下手中的军报,面沉如水。
陆文远在一旁低声道:“大人,此事或有蹊跷。军屯之事向来敏感,不如先召见守将,私下……”
“不必了。”林昭打断了他,起身披上外袍,“百姓跪在门外,我若安坐堂上,这节度使的官袍,穿着也扎心。”
马蹄踏过长街,尘土飞扬。
林昭只带了雷破虏与数十亲卫,直奔安平屯。
远远望去,昔日金黄的麦浪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高大木栏围起的草场,百余匹战马正在其中悠闲地啃食着青草,将肥沃的黑土踩得一片狼藉。
春信渠的水被一道新筑的土坝强行改道,引入了马场,而下游的田地,龟裂如网。
一名身着校尉服的牧官见节度使亲至,忙不迭地迎上前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这草场才刚建成,马儿都壮实了不少,大人您看……”
林昭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那被毁的田地和干涸的水渠上,声音冷得像北疆的寒铁:“我记得,我批的是寻荒地养马,扩充军备。”
牧官面色一僵,旋即又挺直了腰杆,竟带着几分有恃无恐:“节度使大人明鉴!是您允我等自管草场,便宜行事。这下游的田地,十年九旱,收成还不如这草料来得实在,也算是为我云州军做贡献了嘛!”
“好一个为云州军做贡献。”林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缓缓扫视着周围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农户,又看向那名校尉,“我允的是养马,不是夺田。”
话音未落,他声调骤然拔高,如惊雷炸响:“雷破虏!”
“末将在!”雷破虏早已按捺不住,闻声出列,手已按在刀柄上。
“带你的人,把这些栅栏给我拆了!把土坝给我掘了!引渠复流!”林昭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头,“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今日这栅栏不拆,明日百姓就该拆我的节钺了!”
牧官脸色煞白,还想争辩:“大人!这……这不合规矩!段将军他……”
“我的话,就是云州最大的规矩!”林昭眼中杀机一闪,牧官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言半句。
军令如山,数十名亲卫如狼似虎地冲向马场,斧劈锤砸,坚固的木栏应声倒塌。
百姓们先是惊愕,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浑浊的渠水冲开土坝的束缚,再次向下游奔涌而去,仿佛一条苏醒的巨龙,将生机重新注入干裂的土地。
与此同时,安平城西的铁匠铺内,炉火熊熊。
曾为林昭麾下第一铸刀师的狄五,正赤着上身,挥舞着巨锤。
他面前的铁砧上,却不是刀枪剑戟,而是一块块通红的犁头。
他熔毁了库房里积存的数百件残破旧铠,要为云州十七屯的百姓,打出三百把崭新的曲辕犁头。
当最后一具犁头淬火完成,狄五亲自押着马车,将其送往村屯。
面对前来迎接的村老,他抚摸着乌黑的犁头,声音洪亮:“老丈,当年我给将军打刀,刀锋所向,杀的是越境的胡虏;今日我给百姓打犁,犁尖所指,杀的是人心里的贪欲!”
“铁犁斩贪”之说,如春风般传遍了云州大地。
然而,林昭听闻此事,眉头却深深锁起。
“利器若无律法约束,犁也能变成刀。”他深知,民心可用,却不可纵。
一道命令随之下达:设立“屯监司”,由各屯德高望重的乡老与军法官共同掌管,巡查田政,专断纠纷,确保军民两不相扰。
风波看似平息,但火奴带来的密报,却揭开了更深层的暗涌。
那强占良田的守将,不过是被人推到台前的卒子,其幕后黑手,竟是段崇麾下的一员副将,名叫陈望。
此人曾随李光弼征战,战功赫赫,自恃是军中元老,对林昭“以民为本,以军为辅”的策略早已心怀不满。
他暗中联络旧部,打着“军功阶层”的旗号,试图在军屯中另立山头,搞“兵屯自治”,实则行割据之实。
陆文远看完密报,倒吸一口凉气:“大人,陈望在军中威望不低,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需从长计议,暂压不发,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林昭冷笑一声,将密报拍在桌上,“等他兵强马壮,再来图我吗?越是有功之人,行差踏错,其害越烈。这种毒瘤,越要快刀斩乱麻!”
当夜,月黑风高。
林昭亲率三百亲卫,如鬼魅般包围了陈望的营地。
没有劝降,没有对峙,雷破虏一脚踹开营门,亲卫们如潮水般涌入。
陈望与其心腹正在帐中饮酒议事,图谋大计,不料天兵忽降,转瞬间便成了阶下之囚。
人赃并获——搜出的账册上,赫然记着“募私兵三百,购铁甲五十具”的惊天罪证!
第二日,安平校场,人山人海。
林昭于高台之上,当众宣判陈望之罪。
没有斩首,没有流放,而是剥去其所有军职,押赴安平屯,在他曾强占的田地上服劳役三年。
更令人震惊的是,林昭将一根牛皮长鞭交到了老农赵六手中,对着浑身颤抖的陈望道:“赵六,你来做这个监工。你每日打他一鞭,我就能少动一刀。若你心软,我便只好用我的刀,来替百姓讨公道了。”
赵六老泪纵横,颤抖着接过鞭子。全场数万军民,一片死寂。
林昭环视台下,声音传遍校场每一个角落:“我林昭,可以给你们军功、田地、权力!但绝不允许任何人,把这份权力变成一把刀,架在百姓的脖子上!”
短暂的寂静后,台下百姓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吼出声,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响彻云霄:“节度在,田在!节度在,田在!”
声震云州。
当夜,狄五送来了一件特殊的礼物——一柄特意打造的铁犁。
此犁无锋,通体乌黑,犁尖上古朴地刻着两个字:止戈。
林昭抚摸着冰冷的犁身,良久不语。
他下令,将此犁立于当初他接受节度使符节的高台旧址之上,并亲笔题字:“此犁所向,寸土不退。”
夜色更深,火奴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书房。
他呈上一份加密的火漆密报:“大人,北面有消息。契丹的塔尔汗,已派出使团南下,不日将抵达云州。名义上是恭贺大人履新,实则是想亲眼看看,这云州,究竟是谁的刀快,谁的兵权……还稳不稳。”
林昭走到窗前,望向漆黑的北方,那里是契丹人的草原。
他嘴角泛起一丝难测的笑意,轻声自语:“总有人想看我内乱,好趁虚而入……可惜,他们不知道,我的犁,有时候比他们的马,跑得更快。”
窗外,风吹过田野,刚刚抽芽的新秧如墨绿的丝线,在夜色中顽强地生长。
北疆的春天,已然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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