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土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面前那张用炭笔勾画出的、密密麻麻的羊皮纸。
这已是他连续第七个夜晚伏身于此,大地冰冷的触感早已麻木了他的脸颊,唯有耳中那规律的脉动,被他精准地转译为纸上的起伏曲线。
“不是地龙翻身,也不是山岩自落。”阿土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他指着图上那些间隔均匀、峰值相似的震动波形,对匆匆赶来的林昭说道:“主公请看,每隔两刻钟,便有一次强度相近的挖掘震动。这绝非天灾,分明是有人在轮班作业,从地底下,一下一下地……在掏空咱们的根基!”
林昭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在那张震动频谱图上扫过,心中的寒意比赤峡谷的夜风更甚。
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向营帐,申元礼早已等候在此,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役粮簿》。
“申先生,查石灰工坊。”林昭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申元礼的手指迅速滑过账页,很快停在某一栏,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主公,正如您所料。近一个月,石灰工坊支领的木炭数量,是往常的三倍有余。但我反复核查过,工坊并无任何新窑开工的记录。”
三倍的耗炭量,却没有相应的产出。燃料凭空消失,只有一个解释。
林昭的指节在桌案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与地下的挖掘声遥相呼-应。
他缓缓抬眼,眸中杀机一闪而过,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他们不是在修窑,是在挖洞。”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人,想从这赤峡谷的地下,断了我的命脉。”
整个营帐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申元礼倒吸一口凉气,这手段太过阴毒狠辣,一旦让对方得逞,整个暖谷基业将毁于一旦!
然而,林昭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他转身,冷静地发布一道道指令,如同一个精准的棋手,开始不动声色地布局。
“传令狄五,即刻在暖谷外围增设‘烟障棚’,昼伏夜出。入夜后,将辣椒、硫磺混入湿柴中闷烧,务必让浓烟笼罩整个峡谷入口,我要让任何试图在夜间窥探的眼睛,都变成瞎子。”
“传令苏晚,连夜调配防毒气侵袭的特制药膏,涂抹于所有火鸽信童的鼻下。烟障一起,他们便是我们唯一的眼睛和耳朵。”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当天下午,林昭亲自带着阿岩,两人仅带一根沉重的铁杖,悄无声息地潜行至赤峡谷背阳的山坡。
这里地势偏僻,怪石嶙峋,是巡逻的死角。
林昭选定一处地面,将铁杖高高举起,然后猛地向下砸去!
“咚!”
一声闷响。
他换了个位置,再次砸下。
依旧是闷响。阿岩的眉头微微皱起,心中有些焦急。
林昭却极有耐心,他闭上眼,仿佛在用身体感受每一次撞击后大地的回馈。
他一步步挪移,手中的铁杖一次次落下,终于,当铁杖砸在第三十七个位置时,传出的声音截然不同!
“空——”
那是一种带着回音的、明显中空的声响,仿佛敲在了一面巨大的鼓上。
就是这里!
林昭睁开眼,与阿岩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暗窟的存在,被彻底证实。
当夜,一道新的军令秘密下达到所有哨位:“即刻起,废除‘春耕令’原哨音,改为‘短—长—双急’为号。所有火鸽童卫全线戒备,七屯巡更加倍,任何风吹草动,格杀勿论!”
夜色如墨,峡谷中升腾起的辛辣浓烟模糊了月光,让一切都变得诡异而朦胧。
一名叫小哨的年轻卫兵奉命在西南角的哨塔上守夜,他强忍着刺鼻的烟味,警惕地扫视着下方。
万籁俱寂中,一阵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刮擦”声,顺着风飘入他的耳朵。
那声音很轻,像是指甲划过石头,完全不属于任何一种他熟悉的哨报序列。
但就在他要忽略这声音时,新任教官陆文远白日里的训话,如洪钟般在他脑海中炸响——“战场之上,任何非常之声,即是警讯!”
小哨心中一凛,再不敢有丝毫犹豫,猛地抓起身边的牛角号,用尽全身力气吹响了代表最高级别内部警报的“连急疫哨”!
“嘟!嘟!嘟!嘟!……”
尖锐而急促的哨音撕裂了夜空!
几乎在哨音响起的瞬间,早已枕戈待旦的阿岩如猎豹般率队从暗处奔出。
他们冲到小哨指示的方向,只见一只随队的牧犬正对着一处浮土狂吠不止,前爪疯狂地刨着地面。
“挖!”阿岩低吼一声。
卫兵们立刻用工兵铲掘开浮土,仅仅三尺之下,一个用木头支架撑起的角便暴露出来!
众人心中剧震,加快速度,一个黑漆漆的地道入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洞口还残留着一盏油灯的残烬,几枚清晰的皮靴印痕,其延伸的方向,不偏不倚,直指整个冬耕园的命脉——主渠闸!
消息传回,林昭亲自赶到现场。
他看着那深不见底的地道,眼神冰冷。
“主公,是否立刻填实?”阿岩请示道。
“不。”林昭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送上门来的路,岂有封死的道理。”
他转向一旁的工匠营主事周九:“老九,带你的人,依着这条原路,每隔五步,埋设一只空的陶瓮,瓮口相连,形成一条‘声廊’。”
他又对老匠狄五道:“老狄,你立刻打造一批‘震铃桩’,桩上挂铜铃,沿地道石壁分布。我要让这地道变成一张网,任何东西再进来,只需轻轻一碰,震动便会通过陶瓮传导,让整条地道都为我唱起歌来!”
布置完这一切,林昭的杀招才真正祭出。
他让申元礼以监粮使的身份,亲自去役工中发布一道口头命令:“各部役工听真,因近日天干物燥,旱情紧迫,为保冬耕,主公有令,明日午时,准时开闸放水,测试主渠!”
这道命令,只口头传达,不录入任何账册文书。
这分明是说给藏在暗处的耳朵听的。
次日,距离午时还有一刻钟。
整个赤峡谷一片寂静,只有役工们在远处劳作的声响。
突然!
“叮铃铃铃——”
地道入口处,一排特制的震铃桩骤然疯狂摇晃,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响声!
“动手!”
阿岩一声爆喝,早已埋伏在入口两侧的伏兵如猛虎下山,瞬间冲入地道!
地道内传来两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是拳脚到肉的闷响和压抑的惨叫。
不过片刻,两名身穿黑衣、作工匠打扮的男子便被死死按在地上,押出洞口。
阿岩从其中一人怀中,搜出了一幅用油布包裹的图纸。
图纸摊开在林昭面前,上面精准地标注了主渠水闸的几个关键结构点,旁边用朱笔写着“爆点”二字,甚至连火油的布设位置和用量都规划得一清二楚。
而在图纸的右下角,一个形似古币的符号下,清晰地落着四个字——幽州商号·元记。
林昭凝视着那图纸良久,目光从“元记”的署名上移开,对身旁的崔砚缓缓说道:“你看,他们根本不怕我查账,不怕我发现他们虚报耗炭。因为在他们的计划里,一旦功成,我连查账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冰冷地补充道:“他们怕的……是我有水。”
一语道破,崔砚只觉遍体生寒。
这已不是商业倾轧,而是你死我活的战争。
林昭转过身,望向夕阳下血色如画的赤峡谷。
远处,那一排排静默矗立的暖棚,是他所有心血和希望的寄托。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地下的火,看来就快燃起来了。不过,在此之前,我先点了灯。”
胜利的喜悦并未在他脸上停留太久。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被俘的工匠,越过忠心耿耿的卫队,投向了更远处的屯田区。
在那里,无数屯民仍在劳作,但他们的身影,在血色夕阳的映衬下,似乎显得比往日更加疲惫,更加……迟缓。
这几日为了防备地道,全线戒严,巡逻加倍,无形的压力早已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
胜利的果实,只有他们寥寥数人知晓;而那份沉甸甸的紧张与劳苦,却是由所有人共同背负。
林昭的眉头,在锁紧之后,缓缓舒展,随即又以一种新的方式,不易察觉地,重新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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