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场对面酒肆,江逸风傩面映着血光。
契苾何力攥碎酒碗:“长孙老儿,这是屠龙。”
“他屠的不是龙,” 傩面转向皇城,“是能威胁关陇的虎豹。”
苏定方突然低喝:“侯爷快看。”
但见长孙无忌登监斩台,亲手将李恪、高阳等首级悬上朱雀门。
风吹首级晃动,李恪怒睁的双眼正对着大雁塔方向。
“本朝无谋反公主?” 长孙无忌对群臣朗声,“高阳便是例证。” 他接过圣旨宣读,“吴王李恪、荆王李元景、驸马房遗爱、薛万彻等大逆,罪在不赦,其子孙皆流岭南,女眷没入掖庭。”
夜雨冲刷刑场,血水汇入沟渠。
想散散心的江逸风驻马慈恩寺山门,玄奘法师合十立于檐下:“阿弥陀佛…塔将成,侯爷可要题匾?”
傩面仰视雨中塔影:“法师自题吧。江某今日…手脏。”
寺内忽传梵钟,声浪撞碎雨幕。
玄奘轻叹:“此钟名‘慈恩’,可镇暴虐…”
“镇不住人心鬼蜮。” 江逸风策马踏入雨夜,玄铁傩面不断滴落水珠,似血似泪。
这两代皇子们就这样没了,那日后谁来阻挡武曌?虽然早早知道答案,但江逸风还是忍不住欷吁。
雨幕中,流放岭南的囚队蹒跚南行。
房遗直回头望长安,朱雀门上悬首滴血,而大雁塔尖正刺破乌云,漏下一线微光。
有假谋反就有真造反,这天下,还真有人反了,之前的收地圣谕天子本意是帮百姓减轻负担而收地分发给百姓,谁料不少地方官倒行逆施。
永徽四年(六五三年)深秋,睦州青溪县,覆船山巅。
凛冽的秋风,裹挟着新安江(漕河)水汽的湿寒与田野间弥漫的死亡气息,无情地抽打着陈硕真单薄的身躯。
她伫立在山崖之端,脚下是满目疮痍的青溪大地。
视线所及,曾是金黄稻浪的田垄,如今只剩下焦黑的稻茬,如同大地被烧灼后留下的丑陋疤痕,在龟裂的泥土间无声地呻吟。
更远处,河道淤塞处堆积的饿殍,在秋阳下加速腐烂,那股混合着铁锈味(或许是未干涸的血迹,或许是绝望的气息)的恶臭,被风卷起,弥漫四野,窒息着每一个尚存一息的生灵。
她腰间悬着的双剑,冰冷的剑鞘紧紧贴着粗麻道袍,也压住了后背那三日前被狱吏鞭笞留下的、依旧火辣辣的新伤。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皮肉的疼痛,提醒着她不久前那暗无天日的牢狱之灾。
而此刻,更深的痛楚来自眼前。
山脚下,官道上尘土飞扬。
里正王癞子那张油光满面的脸扭曲着,正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粗暴地从一个瘦骨嶙峋的农妇怀中抢夺最后一把稻种。
那农妇干瘪的乳房裸露在外,枯槁的手臂死死护着怀中襁褓,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划破死寂的暮色,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陈硕真心上。
何其相似,这场景与三年前那场大灾何其相似,那时,也是这般饿殍遍野,官仓陈米却堆积如山,霉烂的气息甚至飘到了村口。
她,陈硕真,一个略通医术、仗义敢言的女子,不忍见乡邻易子而食,愤而联络几位义士,趁夜撬开了青溪县官仓的后锁,将救命粮分发给奄奄一息的灾民。
结果呢?等待她的不是褒奖,而是冰冷的锁链和县衙大堂梁上悬挂的毒打,县令杨思习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在皮鞭的呼啸声中显得格外狰狞。
他斥责她“聚众闹事”、“藐视王法”、“盗取官粮”,每一鞭都抽碎了她对官府最后一丝幻想。
而如今,三年过去了,官仓依旧丰盈,甚至新粮压旧粮,可河道却被新的尸体堵塞,贪婪的官吏依然在吮吸着民髓!
“阿姊……” 一个低沉而压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是妹夫章叔胤。他形容枯槁,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人…都聚齐了。在‘老君洞’。”
陈硕真深吸一口带着腐臭的空气,转身,目光扫过章叔胤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脸,投向身后幽深的岩洞——老君洞。
洞口被刻意遮掩,但里面影影绰绰,挤满了人。
当她踏入洞中,一股浓烈的汗臭、体味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火把的光线摇曳不定,映照着一张张因长期饥饿而深陷如鬼的面孔。
他们的眼窝黑洞洞的,颧骨高耸,皮肤紧贴着骨头,但就在这枯槁的躯壳里,每一双眼睛深处,都跳跃着一簇野火——那是被逼到绝境后,对生存最原始的渴望,对不公最刻骨的仇恨,以及……对眼前这位曾为他们盗粮而受难的女子,一种近乎盲目的寄托。
洞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喘息。
数千饥民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聚焦在陈硕真身上,带着沉重的希冀和无声的质问。
就在这时,章叔胤猛地向前一步,站到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他环视洞内,胸膛剧烈起伏,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振臂高呼,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变形:
“九天玄女归位,天佑黎民!陈仙姑已得无上道法,自天界历劫归来,化身男儿真身,能呼风唤雨,役使鬼神, 此乃天意,天意要助我等杀贪官,开仓廪,活万民!”
“呼风唤雨!役使鬼神,”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岩洞中炸响。
守在洞口的几个心腹立刻奋力将几支巨大的火把高高举起,骤然增强的炽热光芒瞬间将陈硕真完全笼罩。
她逆光而立,身影被猛地投射在身后巨大的、凹凸不平的岩壁上,
那影子因火光跳动而扭曲、拉长、变形,竟在粗糙的石壁上勾勒出一个异常魁伟、气势逼人、甚至带着几分神异色彩的男性轮廓,尤其是她腰间双剑的影子,在岩壁上如同两柄擎天神兵。
“神迹,神明显灵了!”
“九天玄女化身,救苦救难!”
“仙姑万岁,不,神君万岁!”
饥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神迹”彻底震撼了,长久以来的绝望、恐惧、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和寄托的对象。
他们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呼啦啦跪倒一片,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狂热的呼喊声在封闭的岩洞中反复激荡、叠加,震得洞顶碎石簌簌落下,汇成一股山呼海啸般的洪流:
“九天玄女下凡,神君万岁!”
“杀贪官!开粮仓!活万民!”
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洞顶。
陈硕真站在光与影的中心,站在狂热信仰的风暴眼上。
她感到那山呼万岁的声浪像实质的巨锤敲打着自己的心脏。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深深的阴影,掩盖了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对章叔胤利用鬼神之说的无奈,有对眼前这数千条即将走上绝路生命的悲悯,更有一种被命运洪流裹挟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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