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萧灵儿端着食案进来,漆盘上置着炙鲈鱼、茭白脍,并一壶琥珀色的酒液。
宋之问举杯轻嗅,眉峰微扬:“这酒香清冽如山泉,可是剑南烧春?”
“宋公好见识。”江逸风含笑,“这是用青城山泉酿的‘石髓春’。”
三巡过后,宋之问抚盏叹道:“尝闻前朝庾信《哀江南赋》中‘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如今方解其中辛酸。”
窗外传来铜鼓余韵,江逸风执箸轻敲碗沿:“宋公可听过俚人的《盘瓠歌》?‘白云深处是我家,铜鼓声声唤月华’——”
“恩公竟通俚歌?”宋之问讶然,“这调子与宫中雅乐大不相同。”
“宫商角徵羽,本自民间来。”江逸风为他斟酒,“就像这酒,深山泉酿与宫廷玉液,各有其味。”
随着酒过三巡,宋之问将酒盏轻轻放下,借着三分酒意道:“近日偶得一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苦思不得下联,恩公可有佳句?”
江逸风漫不经心地夹起一箸茭白:“何不对‘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举座皆寂,宋之问手中银箸“叮”地碰在盏沿,他反复咀嚼这十字,忽觉满口生津。
这两句气象之开阔,竟似将整座灵隐寺的晨昏尽收笔下。
“恩公此联...”他喉头滚动,“不知出自何人手笔?”
“梦中偶得。”江逸风执壶续酒,“宋公觉得可还工整?”
宋之问望着盏中晃动的月影,忽然觉得自己那些雕琢终日的诗句,都成了瓦砾。
他强自镇定地另起话题:“前朝薛道衡《昔昔盐》中‘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向称绝唱...”
“不及‘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来得惊心。”江逸风截断他的话头,指尖蘸酒在案上画出个太极,“诗文如这阴阳流转,何必总拘泥前人窠臼?”
宋之问盯着那渐渐消散的酒痕,恍惚看见自己当年在昆明池畔苦吟的身影。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诗稿,其中“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两句原是平生最得意之作,此刻却觉得脂粉气太重。
萧灵儿进来添酒时,见这位诗人正对着案上诗稿发怔,素来矜持的眉眼间竟带着孩童般的迷惘。
“宋公可听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江逸风将炙鱼翻面,“有时候,璞玉比精雕的玉璧更见天地本心。”
夜深时分,半醉的宋之问回到客舱,对着舷窗外破碎的月光喃喃自语:“莫非真是天外有天。。。。明明只是一贱商。。。。”他抚摸诗稿上那些精心推敲的字句,第一次生出想要付之一炬的冲动。
江风裹着水汽,轻轻拍打着船舷。
萧灵儿隐在舱壁投下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怀中那支黄铜千里望。
方才舱内阿郎与宋之问的唱和声犹在耳畔,字字珠玑,竟与那进士出身的宋贬官不相上下。
她只觉心口怦怦直跳,一股难以言喻的甜意混杂着悸动,悄然漫上心头。
往日觉得裴十三师兄虽沉默寡言却自有担当,此刻与阿郎那清朗从容、谈笑风生的模样一比,竟显得格外木讷无趣起来。
她正心旌摇曳,忽听舱内雪儿唤她,忙敛了心神,快步转回自己歇息的偏舱。
刚掀帘进去,雪儿便凑了上来,一双妙目滴溜溜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压低声音笑道:“灵儿姊,你方才……可是在舱外听了许久?”
她身负叶开密令,观察阿郎起居细节,此刻问话,半是打趣,半是探听。
萧灵儿脸颊微热,强自镇定地嗔道:“莫要胡沁,我那是值守,护卫阿郎周全,岂是听墙根的?”说着,下意识地将怀中那千里望更紧地按了按。
这精巧物件是她前些时日“借”来的,只觉拿在手中,便仿佛与阿郎多了层说不清的牵连,心中自是美滋滋的。
雪儿抿嘴一笑,也不深究,只顺着话头,状似无意地轻声道:“阿郎待人是极好的,只是……每日起身总比旁人晚些,帐幔也掩得严实,倒叫奴婢不好近前伺候呢。”她目光悄悄扫过萧灵儿,留意着她的反应。
萧灵儿此刻心绪正乱,未曾深想这话中深意,只当是小婢女抱怨,随口啐道:“小妮子愈发没规矩,阿郎起居也是你能妄加揣度的?”心下却因这话,对那位风姿隽爽的阿郎,更添了几分朦胧的关注。
她转首望向窗外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江面,一颗心,便如那被风吹皱的春水,似难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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