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秋凉如水。
京郊演习那场翻盘,成了一阵风,刮过京师的大街小巷。
太子爷的武学,被传成了神话。
朱见济本人,却安静的出奇。
他赢了面子,也赢了军心。
可京营那棵烂到根的老树,他没扳倒。
演习的胜利,不过是在一头睡着的猛虎脸上,不轻不重的一抽。
老虎没醒。
只是不耐烦的龇了龇牙。
代价很快就从千里外的江南送了回来,血淋淋的,摆上了他的案头。
江南,松江府,吴江县。
大明的鱼米之乡,最富庶的地界。
这里也是士绅大族根扎的最深,经营的如同自家后院的地方。
县令张庭玉,于谦的门生,一个骨头里全是石头的读书人。
他接了太子的死命令,要修图志。
带着格物院的人,花了一个月,把吴江县的地,一寸寸的全都量了一遍。
夜深。
县衙后堂的书房,烛火把屋子照的跟白天一样。
张庭玉盯着桌上那本刚抄完的鱼鳞图册,手都在抖。
不是怕。
是激动。
上面用格物院新法标出来的田亩,比县里几十年的黄册,足足多出三成。
这三成,全是当地士绅隐匿不报的黑田。
是他们偷税,吸血的铁证。
“大人,这东西。。。怕是要捅破天了。”
跟了他十年的老师爷,嗓子发颤。
他看那本图册的眼神,跟看一包炸药没两样。
“吴江七姓十三家,在这里上百年了,他们的子弟,在朝中为官的不知凡几。您把这东西报上去,就是把他们的命根子,往死里掐啊!”
张庭玉放下笔,端起冷茶一饮而尽。
“老周,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为了什么?”
他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声音不大,字字都砸在地上。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太子殿下干的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我吃着朝廷的俸禄,难道要怕了那帮乡愿,眼睁睁看着国库空虚,百姓受苦?”
他拿起那本册子,小心的放进一个上了锁的铁匣子。
“明日一早,八百里加急,送京师。我倒要看看,这朗朗乾坤,谁敢一手遮天!”
老师爷看着自家大人那副样子,长长的叹了口气,没再吭声。
吴江县的天,要变了。
三天后。
天没变。
张庭玉,死了。
县衙的差役一早去后堂请安,推开书房门,一股血腥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张庭玉一身整齐官服,吊在房梁上。
身子都已经僵了。
他脚下,一张椅子倒着。
书案上,一封用他笔迹写的遗书,被镇纸压的平平整整。
遗书上说,他初到江南,急于求成,被奸人蒙蔽,手段太狠,逼迫士绅,导致民怨沸腾,自觉对不起皇恩,对不起圣贤教诲,只能以死谢罪。
松江知府连夜赶来,对着尸体和遗书,捻着胡子,摇头晃脑。
“唉,张父母官。。。还是太年轻,太心急了啊。”
差役从床底搜出那本记录着真实田亩的鱼鳞图册。
他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拂袖而去。
“此案,自缢无疑。”
“厚葬吧。”
官府的告示贴满了吴江县。
百姓们都在背后嚼舌根,谁都不信那个平日里和气的张大人,会是个酷吏。
可人死了。
遗书也在。
官府定了案,没人敢多嘴。
一场风暴,就这么诡异的,潦草的,没了声息。
什么都没发生过。
。。。
京师,西厂。
地底的密室,阴寒刺骨。
一只信鸽从特制的通道飞入,小禄子熟练的取下它腿上的细竹管,倒出一卷油纸。
他将油纸在药水里过了一遍,上面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字。
只看了一眼。
小禄子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他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手却重的抬不起来,几乎是跑着冲进了东宫。
毓庆宫,书房。
朱见济正对着一幅巨大的京营布防图出神。
演习的胜利,让他看清了新军的潜力。
也更看清了京营这头巨兽的腐朽。
他正在想,第一刀该从哪里下。
“殿下!”
小禄子连滚带爬的进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和火气。
朱见济转过身。
“慌什么?”
“殿下。。。江南,出事了。”
小禄子跪在地上,双手将油纸高高举过头顶。
“吴江县令张庭玉。。。死了。”
朱见济的眼神陡然一凝。
他一把夺过那张纸,目光飞快的扫过。
纸上,西厂密探用最简练的字,把那场自缢的戏码,写的清清楚楚。
张庭玉,不是自杀。
在他准备送出图册的前一夜,七八个黑衣人潜入了县衙后堂。
是吴江七姓豢养的江湖人。
他们勒死了张庭玉,伪装了现场,又逼一个会模仿笔迹的幕僚,写了那封颠倒黑白的遗书。
为了让案子更真,他们还找了个替罪羊。
一个和七姓中的李家有过土地纠纷的小地主,被栽赃嫁祸。
说是他买通下人,逼死了张县令。
如今,那小地主全家,都畏罪自杀在了狱中。
人证。
物证。
全都被一张用权力和金钱织成的大网,盖得干干净净。
书房里,死一样的安静。
朱见济看完了。
他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的褪去,变得苍白,透明。
他没咆哮。
也没摔东西。
他就那么静静的坐着。
那张轻飘飘的油纸,在他手里,沉的吓人。
他慢慢的,慢慢的将那张纸叠好,再叠好,最后叠成一个极小的方块,攥进手心。
“呵呵。。。”
他突然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很低。
在这死寂的书房里,却说不出的刺耳,说不出的阴森。
小禄子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他跟了太子这么久,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那不是愤怒。
那是一种,比愤怒可怕一万倍的东西。
是逆鳞被触碰后,冻结了所有情绪的,纯粹的杀意。
朱见济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圣旨上,写下几个字,然后盖上自己的太子宝印。
他将那道密旨递给小禄子,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传孤的密令。”
小禄子颤抖的双手接过,低头一看,浑身的血都凉了。
“封锁吴江县,一只鸟都不许飞出去。”
朱见济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挤出来。
“调西厂缇骑三百,武学优秀学员二十人,由郭勇亲自带队,即刻南下。”
“告诉他们,孤不要活口,不要审判,孤只要人头。”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宫墙,落在了那片富庶又肮脏的江南土地上。
“凡涉案者,无论功名官身,验明正身之后,一律就地格杀,家产账目抄没充公。”
他顿了顿,嘴里吐出最后一句话。
那话里的寒意,足以将整个江南的秋天,瞬间冻成严冬。
“他们的人头,给孤挂在吴江县衙的门口。”
“挂满为止。”
“孤要让整个江南的士绅都睁大他们的狗眼看看!”
“大明的律法,是用墨写的,但更是用血来扞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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