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
朱见济的话,让朱祁钰脑子里的火气瞬间被浇灭。
刚刚还暴跳如雷,要把亲哥撕碎的皇帝,一下就冷静了下来。
是啊。
碰瓷。
词是新鲜,理就是这个理。
朱祁镇这是拿自己的贱命,换他朱祁钰的千古骂名。
这笔账,亏到家了。
朱祁钰一身的火气被抽干,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他颓然的看着自己儿子,喉咙发干。
自己坐在这个位子上这么多年,刚才竟然差点让火气冲昏了头,一脚踩进坑里。
万劫不复的深坑。
可自己这个才九岁的儿子,却看得比谁都清楚。
这份眼力,这份心性。。。
这真是人能有的?
“那。。。依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朱祁钰的声音不自觉的放低了,他以经忘了眼前是个孩子,完全是在跟一个能定国安邦的大臣商量。
朱见济刚要说话,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
“皇帝!我的儿啊!皇帝!”
那声音又尖又利,透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疯劲,撕破了皇宫清晨的宁静。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太监们惊慌的劝阻声混在一起。
“太后娘娘!您慢点!太后!”
“都给哀家滚开!”
话音没落,一个身影踉踉跄跄的扑进了暖阁。
来人头发乱了,钗环歪了,华贵的凤袍也皱成一团咸菜,脸上挂着鼻涕和眼泪,哪还有半点国母的威严。
正是孙太后。
她一眼就看见了御座旁的朱祁钰,眼神复杂,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又像是看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噗通一声。
大明的太后,就这么直挺挺的跪在了自己儿子,当今天子的面前。
“皇帝!”
孙太后一边用头磕地,一边哭嚎。
“哀家就求你一件事!放了你哥哥!放你亲哥哥一条生路吧!”
“他糊涂!”
“他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啊!”
“你们是亲兄弟,一母同胞,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亲兄弟啊!”
暖阁里,所有宫女太监全都吓的跪在地上,把头死死埋进臂弯里,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这是天家的丑闻。
更是要命的旋涡。
听见一个字,都可能没命。
朱祁钰看着跪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的母亲,胸口堵的厉害。
愤怒,悲凉,委屈。。。
无数情绪在胸口里打转,最后都变成了一股子无力的苦涩。
“母后。”
他的声音沙哑的吓人。
“您先起来。”
“不!”
孙太后猛的抬头,一双哭肿的眼睛里射出怨毒和恳求混杂的光,“你不答应哀家,哀家今天就跪死在这乾清宫!”
她伸出手指,指着朱祁钰,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质问。
“哀家就剩下你们两个儿子了!他有再多的不是,也是你的兄长!你怎么能为了这个位子,就要对他赶尽杀绝?”
“自古得国不正,才苛待手足!你是不是怕他活在世上,天下人就都记得,你这皇位是怎么来的?”
这话,是刀子。
是往朱祁钰心窝子里捅。
他最忌讳的,就是“得国不正”这四个字。
朱祁钰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刚压下去的火,“腾”一下又窜了上来。
他死死捏着的拳头,骨节捏的发白。
杀兄。
不孝。
篡位。
三顶大帽子,被自己的亲娘,就这么结结实实的扣在了头上。
他看了一圈周围,那些太监宫女的头埋的更低了。
可他知道,他们的耳朵都竖着在听。
他是天子,富有四海,可现在,他只觉得孤立无援,像个被堵在墙角的罪人,没法辩解。
他能怎么办?
跟母亲吵?那是大不孝。
叫人把母亲拖下去?传出去更是天理不容。
答应她?放过一个要杀自己,还要夺自己江山的哥哥?
朱祁钰第一次觉得,这龙椅,烫屁股。
就在他进退两难,快要被这伦理困局逼疯的时候。
一个清亮的声音,不急不缓的响了起来。
“皇祖母。”
朱见济从他父皇的身后走了出来。
他先是规规矩矩的走到孙太后面前,一丝不苟的行了个大礼。
“孙儿朱见济,给皇祖母请安。”
他的动作标准到无可挑剔,那份冷静,和周围的鸡飞狗跳形成了扎眼的对比。
孙太后哭到一半,被打断了,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孙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朱见济那双平静的眼睛,心头莫名一跳,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你。。。你来干什么?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让你父皇答话!”
孙太后厉声呵斥,想把这个碍事的小鬼赶开。
朱见济缓缓站直了身子,脸上还是那副恭敬的表情,可说出的话,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的插向孙太后的心窝。
“皇祖母,您心疼伯父,孙儿懂。”
“可您刚才的话,孙儿却听不明白。”
他微微歪了歪头,一脸的天真。
“您说父皇苛待手足,要赶尽杀绝,可昨夜,分明是伯父派来的刺客,要置父皇于死地。”
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暖阁落针可闻。
“不是父皇的刀架在伯父的脖子上,是伯父的刀,昨夜已经捅到了父皇的心口!”
孙太后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朱见济没看她,而是转向御座的方向,又对着空气说,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殿内所有人听。
“若不是郭勇将军和东宫卫的叔伯们拼死相护,若不是孙儿侥幸。。。您今天见的,恐怕就是父皇和孙儿的两具冷冰冰的尸首了。”
他回过头,再次看向面无血色的孙太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悲伤”。
“到那个时候,这大明的江山社稷,皇祖母您,这大明的国母,又该由谁来奉养呢?”
“孙儿斗胆请问皇祖母,手足之情固然重,可君臣大义,父子之恩,难道就不重吗?”
“伯父为君不君,为兄不兄,先弃国,再弑弟,桩桩件件,哪一件符合我大明的祖制?哪一件对得起太庙里的列祖列宗?”
一连串的反问,又快又急,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
孙太后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见济的话太狠了。
他没有咆哮,没有指责,他只是把血淋淋的事实,用最平静的语气摆了出来,然后用“孝道”和“祖制”这两座大山,反手压了回去。
你跟我谈兄弟情?我跟你谈君臣义。
你跟我谈孝道?我跟你谈更大的孝道,奉养。
孙太后所有的哭闹,撒泼,道德绑架,在这一刻,都成了可笑的闹剧。
朱祁钰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
他看着自己九岁的儿子,三言两语,就将那个在后宫叱咤风云几十年,连他都头疼的母亲,逼进了死角。
这哪里是辩才。
这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把对方的立场彻底碾碎,让对方连开口的资格都没有。
朱见济不再理会失魂落魄的孙太后,他转身,重新走回朱祁钰的身边,仰起头。
“父皇。”
他的声音恢复了臣子对君父的恭顺。
“儿臣认为,杀了他,是下策,那等于遂了他的愿,让他成了某些人嘴里的‘殉道忠魂’,后患无穷。”
他看着自己父亲惊疑不定的眼神,小小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冰冷而深刻的笑。
“儿臣有一法。”
“不但能让父皇全了这兄弟情分,不必背负‘弑兄’的骂名,还能让他活着,却比死了还要难受百倍。”
“不但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更要让他和他那点不该有的念想,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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