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月隐星稀。浓重的黑暗包裹着山林，也掩盖了林家庄最后的轮廓。山坳里，无人入眠。近百名林氏族人静静地站立着，如同沉默的石像，目光齐齐投向山下那片生养了世代先人的土地。
没有言语，只有沉重压抑的呼吸声，以及夜风穿过林隙时，那如同低泣的呜咽。
林老爷子站在最前方，苍老的身躯挺得笔直，仿佛一株即将被风雪压垮，却仍死死扎根的老松。他的手中，没有木棍，而是紧紧攥着一支浸饱了灯油的火把。火把尚未点燃，但那冰冷的触感，却灼烧着他的掌心，他的心脏。
林枫站在祖父身侧，能清晰地听到老人牙齿紧咬发出的细微“咯咯”声。他知道，此刻祖父心中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二叔林建功、林旺叔等执行任务的青壮，则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侍立在后，等待着最后的命令。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终于，林老爷子缓缓抬起了手。那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举起的是千钧重担。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草木和泥土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故土的味道永远镌刻在肺腑之中。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嘶哑，破碎，却带着斩断一切过往的决绝：
“……烧！”
命令既下，再无迟疑！
林建功、林旺等人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山坳中窜出，分成数股，如同鬼魅般扑向山下死寂的村庄。他们手中，都握着同样浸油的火把。
林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下方。
几个呼吸之间——
第一点火光，在村子中央的祠堂位置猛地窜起！那火苗初是微弱，在夜色中摇曳不定，仿佛一个犹郁的灵魂。但很快，它便舔舐上了早已布置好的干燥茅草和木料，“轰”地一声，化作一条咆哮的火蛇，疯狂地缠绕上祠堂的梁柱，贪婪地吞噬着那承载了林家百年香火的古老建筑！
紧接着，祖宅的方向，第二处火光亮起！
谷仓的残骸旁，第三处火光亮起！
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越来越多的火点被引燃！
夜风成了帮凶，呼啸着将火星卷向四面八方。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起初零散的火点迅速连成一片，最终化作一道冲天的烈焰之墙，将整个林家庄彻底吞没！
“噼啪……轰隆……”
木材燃烧的爆裂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夜的死寂，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林家人的心上。
熊熊的火光映亮了半个天际，也映亮了山坳里那一张张惨白、绝望、涕泪交横的脸。
祠堂在烈火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供奉着列祖列宗的圣地，此刻正被自家子孙亲手点燃，化为冲天的烈焰和滚滚浓烟。祖宅在火海中坍塌，那里曾有过的温暖、争吵、生老病死，都随着升腾的火星，化为灰烬。
“我的家啊……”一个妇人终于忍不住，捂住嘴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祖宗……不孝子孙……”一位老人朝着火光的方向，噗通跪倒在地，以头抢地。
孩子们被这末日般的景象吓得哇哇大哭，紧紧抱住父母的腿。
二婶王氏没有再哭闹，她呆呆地看着自家方向燃起的大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两行泪水无声地滑落，在火光照耀下闪烁着晶莹的光。那里面，有她半生的积蓄，有她作为新妇时的憧憬，如今，都付之一炬。
林老爷子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握着火把的手青筋暴起，那火把终究没有被他亲手点燃村庄，但那冲天的烈焰，却比他自己点燃更加灼痛他的灵魂。他死死盯着那片火海，浑浊的老泪终于决堤，顺着深刻如刀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脚下的冻土上。他没有发出声音，但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加悲怆。
林枫也感到鼻尖发酸，眼眶发热。尽管灵魂来自异世，但这具身体的记忆与情感，以及这段时间与族人的生死与共，让他对这片土地同样产生了难以割舍的牵连。他看着那在烈火中悲鸣的村庄，知道一个时代，一种生活，就在今夜，被彻底终结。
“走！”
林老爷子猛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转过身，不再看那焚尽家园的烈焰。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却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冰冷和决然：
“都别看了！记住这火！记住今天的痛！”
“往后，谁要是走不动了，想想这火！谁要是想回头了，想想这火！”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对得起这把火！才对得起……列祖列宗！”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即将彻底崩塌的祠堂轮廓，仿佛要将这一幕永远刻在心底。然后，他拄着木棍，毅然决然地，第一个转身，向着与火光相反的、漆黑一片的深山走去。
背影决绝，步履蹒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领。
族人们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已成火海的家园，咬着牙，含着泪，搀扶着，背负着，沉默地跟上了老爷子的脚步。
没有人回头。
不敢回头。
百余人的队伍，如同一条受伤的巨蟒，悄无声息地滑入更加浓密的黑暗之中，将冲天的火光、故土的温暖和过往的一切，都遗弃在了身后。
夜风卷着灰烬和灼热的气息掠过山岗，仿佛在为这片土地上消逝的一切，奏响一曲无声的挽歌。
家园已焚，前路未卜。
唯一的生路，就在这无边黑暗的群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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