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最终并未驶入任何灯火通明的官驿或营地，而是在距离裕陵尚有五六里的一处荒废山神庙前停了下来。庙宇隐于一片黑压压的松林之后，断壁残垣，在凄风苦雨中更显破败阴森，唯有庙门前石兽旁静立的两道如同融入夜色的人影，表明此地并非无人问津。
“下车。”墨渊的声音依旧简洁冷硬，他率先跃下车辕，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雨水竟无法沾湿其分毫。
凌云霄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泥土和腐烂松针气息的空气，抱着他的记录木匣，跟着下了车。双脚踩在泥泞湿滑的地面上，一股寒意自脚底直窜而上。他抬头望去，只见另外两辆马车上，十名“夜枭”暗卫已无声无息地散开，如同鬼魅般隐没于山林阴影之中，执行着警戒与布防的任务。
墨渊看也没看那山神庙，径直走向庙旁一个极其隐蔽的、被藤蔓半掩着的洞口。洞口仅容一人通过，里面黑黢黢的，向下延伸，散发出比外界更浓重的潮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
“跟紧。”墨渊丢下两个字，指尖“噼啪”一声燃起一簇稳定的、蓝白色的雷光，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却又带着毁灭性的力量。他当先弯腰钻入洞中。
凌云霄不敢怠慢，连忙跟上。洞口狭窄低矮，需得躬身前行。通道是向下倾斜的土石结构，显然并非天然形成，壁上能看到粗糙的开凿痕迹和偶尔支撑的木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霉味。
向下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个较为宽敞的石室。石室四壁打磨得相对平整，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物资箱笼，中央燃着一盏昏黄的兽脂油灯，灯焰跳动，将两条沉默如磐石的人影投射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这两人同样身着夜枭服饰，但气息比外面的同伴更加内敛深沉，正是先一步抵达此地的暗卫小队长，石勇与韩厉。
见到墨渊进来，两人立刻上前，抱拳行礼，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只有凝重。
“大人。”石勇声音粗粝，率先开口，言简意赅，“裕陵外围已反复探查。守陵军营地，表面已恢复正常，兵士轮值如常。但属下暗中观察，多数人眼神滞涩，行动间略显僵硬，对昨夜之事，口径一致，皆称‘酣睡无梦’，或含糊其辞。绝非正常失忆之状。”
墨渊眼神微凝：“像是被抹除或干扰了记忆。”
韩厉接口，他的声音则较为阴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地宫入口，所有明面上的机关枢纽、陛下亲赐的‘镇龙锁’，以及我司布下的三道‘玄阴封印’，属下与石队长亲自查验过三遍，确凿无疑，完好无损。无任何外力破坏、撬动或破解的痕迹。”
石勇补充道，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小心翼翼包裹的物件，双手呈上：“但是，在地宫入口石阶的缝隙深处，凭借‘探阴符’的指引，我们发现了此物。”
墨渊接过，解开油布。灯光下，那是一小片布料，颜色暗沉近乎墨黑，质地奇特，非丝非麻，触手冰凉且带着一种诡异的韧性。布料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强行撕裂。更引人注目的是，布料上沾染着些许已经干涸、呈现暗褐色的污渍，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千年墓土腐朽气息与那股若有若无、却更加清晰的甜腻冷香！
“果然……”凌云霄心中暗道，这冷香与赵捕头身上、以及他想象中张侍郎现场的，如出一辙，只是此地的更加浓郁、更加“古老”。
墨渊将布片凑近鼻尖，极轻微地嗅了一下，随即眉头紧锁。他运起一丝精纯的龙虎山真元，缓缓灌注到布片之中。
嗡——！
布片竟微微震颤起来，表面那些暗褐色的污渍下，浮现出无数极其细微、扭曲盘旋的暗红色纹路！这些纹路仿佛拥有生命般，在真元的刺激下微微蠕动，散发出一种蛮荒、邪异、令人心神不宁的气息！
“巫纹！”墨渊沉声道，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而且是极其古老的血祭巫纹！这东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
石勇和韩厉闻言，脸色也更加难看。巫纹，涉及上古祭祀与通灵，诡秘莫测，早已被历代王朝与正道玄门列为禁忌，鲜少现世。
就在这时，凌云霄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那片布。在他的“破妄之眼”中，这块布片不再是死物，它仿佛一个浓缩的、充满怨毒与邪恶的载体！上面缠绕的灰黑色气流浓郁得几乎要滴出墨来，那些暗红色的巫纹更是如同一条条被禁锢的毒蛇，疯狂地扭动、嘶鸣！
更让他通体冰寒的是，当他的精神试图靠近这些巫纹时，无数破碎而混乱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强行涌入他的脑海——
幽暗的地宫深处，并非裕陵主墓室的规制，而是更加古老、粗糙的岩石结构，墙壁上刻满了与布片上同源的、却更加巨大完整的巫纹，闪烁着不祥的血光。
摇曳的、绿色的鬼火漂浮在空中，映照出无数扭曲、模糊的黑影，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如同蠕动的粘稠液体，簇拥着一个方向，发出贪婪而饥渴的嘶鸣与低语！
低语声中，夹杂着某种规律而沉重的摩擦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拖曳着锁链前行……
一股强烈无比的怨恨与贪婪的意念，如同冰冷的尖针，狠狠刺向他的精神！
“呃啊！”凌云霄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这突如其来的精神冲击，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你怎么了？”墨渊反应极快，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之处，只觉得他浑身冰凉，并且在微微颤抖。石勇和韩厉也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
凌云霄大口喘着气，借助墨渊手臂的力量才勉强站稳。他抬起头，眼中还残留着看到那些恐怖景象带来的惊悸，声音沙哑而急促：“我……我看到了……地宫里面！很多……扭曲的影子……它们在……围着什么东西……还有声音……摩擦声……低语……”
他伸手指向那块布片，指尖都在颤抖：“这上面的纹路……是活的！它们……在记录……在呼唤！”
石勇和韩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他们凭借探阴符也只能感应到阴冷气息，这位年轻的文书，竟然能“看到”地宫内部的景象？还能感知到巫纹的意念？
墨渊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凌云霄苍白而痛苦的脸，脑海中闪过掌司陆刚的话——“不一样的视角”。他原本对此不以为然，但此刻，凌云霄这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看见”，以及他之前对北方异动的感知，都指向了一种可能性。
“你确定？”墨渊的声音依旧冷静，但语气中的质疑已减少了许多。
“确定！”凌云霄咬牙，强忍着精神上的不适和双眼的灼痛，“那些影子……很邪恶……它们聚集的地方，不在主墓室！能量……最混乱、最黑暗的地方，在主墓室的……旁边！一个……隐藏的空间！”
他凭借记忆中那些破碎画面里感知到的能量核心，以及布片上巫纹隐隐指引的方向，做出了判断。
隐藏的空间？墨渊眼神锐利如刀。裕陵的建造图纸他早已烂熟于心，上面并未标注主墓室旁还有什么侧室！但如果凌云霄所言非虚……
是图纸有误？还是后来有人暗中修建？亦或是……那根本就不是人力所为？
地宫入口封印完好，内部却有非人足迹、古老巫纹，以及聚集的邪祟，目标还是一个未知的隐藏空间？这一切，都指向一个远超寻常盗墓或邪术作祟的阴谋！
墨渊不再犹豫，当机立断：“子时已过，阴气最盛，亦是邪祟最活跃之时。既然正常途径无法进入，那便只能强行探查了！”
他目光扫过石勇和韩厉：“你们二人，带领所有夜枭，在外围布下‘九宫隐息阵’，彻底封锁以此地为中心，方圆一里的所有气机！绝不能让任何动静，任何气息泄露出去！同时，警惕任何靠近此地的活物，无论是人是兽！”
“是！”石勇韩厉凛然应命，身影一晃，已如轻烟般掠出石室，执行命令。
墨渊转而看向状态依旧不佳的凌云霄，沉声道：“我需施展秘术，强行穿透地宫封印与外壁。过程或有风险，你紧守心神，跟在我身边，随时指出那隐藏空间的准确位置！”
凌云霄心中一凛，知道最关键、最危险的时刻即将到来。他用力点头，将记录木匣背好，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气血和刺痛的精神：“我准备好了。”
墨渊不再多言，伸手抓住凌云霄的手臂。下一刻，他周身气息陡然一变，原本内敛的雷光猛然爆发，蓝白色的电蛇在他与凌云霄周身环绕、跳跃，发出低沉的噼啪声。
“乾坤借法，五行遁形！雷亟破障，入地无门！敕！”
随着他低沉而充满威严的咒语，环绕他们的雷光骤然向内一缩，化作一个椭球形的光茧，将两人彻底包裹。光茧表面，无数细密的符文流转闪烁，散发出撕裂一切阻碍的凌厉气势！
墨渊一步踏出，竟带着凌云霄，径直撞向石室一侧坚硬的岩壁！
没有预想中的碰撞巨响。在凌云霄惊骇的目光中，那坚实的岩壁在接触雷光光茧的瞬间，仿佛化作了荡漾的水波，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一股强大的撕扯力从四面八方传来，伴随着强烈的失重感和耳边呼啸的能量乱流！
这并非简单的穿墙，而是在雷法的霸道力量下，强行在致密的物质和封印能量场中，撕裂出一条短暂的通道！
凌云霄只觉得眼前光影乱闪，身体仿佛要被这股力量扯碎，他死死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同时全力运转“破妄之眼”，在混乱的能量流中，搜寻着那灰黑色气流最浓郁的源头！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周身压力猛地一轻，那股撕扯力骤然消失。刺骨的阴冷和那股甜腻的冷香，如同实质般瞬间包裹了他们。
雷光收敛，墨渊和凌云霄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一个无比广阔、无比死寂、无比幽暗的地下宫殿之中。
裕陵地宫，他们进来了！
身后，是那扇厚重无比、封印完好的巨大石门。而前方，是无尽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无声咆哮的、浓郁的化不开的邪恶气息！
凌云霄的“破妄之眼”在进入地宫的刹那，仿佛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灼痛感飙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但他也“看”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整个地宫，仿佛一个巨大的、被灰黑色粘稠墨汁填满的容器！无数扭曲、狰狞的阴影在墨汁中沉浮、蠕动，它们感应到生人的气息，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从四面八方缓缓汇聚而来！
而在视线的尽头，主墓室方向的一侧，一团如同心脏般搏动着的、深邃到极致的黑暗，正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吸引力！
“在那里！”凌云霄强忍着剧痛，抬手指向那团极致黑暗的方向，声音因痛苦而扭曲，“就是那里！隐藏的空间！所有的……东西……都在朝拜它！”
墨渊顺着凌云霄所指的方向望去，雷光映照下，只见主墓室旁那面雕刻着《万国来朝》巨幅壁画的石壁，在凌云霄所指的方位，壁画的内容似乎……与其他部分有着极其细微的、不协调的能量波动！
危机，已悄然降临。黑暗中的低语，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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