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透,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林府连绵十里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在朦胧天光中勾勒出静默的剪影,朱漆大门上那对鎏金椒图兽衔环,在渐明的光线里反射出沉郁的光泽。今日是林府主母沈氏的四十整寿,府中早已张灯结彩,焕然一新。天井中,汉白玉石阶被连夜冲洗得洁白无瑕,两侧垂手侍立着数十名青衣小帽的仆从,个个屏息凝神,恭迎着每一位前来道贺的皇亲贵胄、文武朝臣。
园中牡丹正值盛放期,姚黄魏紫,赵粉欧碧,争奇斗艳,织就一片锦绣繁华。花瓣上缀着的露珠,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闪烁着碎钻般细碎而璀璨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名贵沉水香与清雅花香的混合气息,丝竹管弦之声自深宅内院隐隐传来,为这鼎盛之家的华诞更添几分浮靡与喧腾。
辰时三刻,林府后花园的流芳榭内已是笑语喧阗,衣香鬓影。
这流芳榭建在碧波池中央,三面环水,仅以一道精巧的九曲回廊与岸边相连。榭体以珍稀的紫檀木为主体结构,梁柱、栏杆上皆嵌以五彩螺钿,拼出“百鸟朝凤”、“福寿绵长”的吉祥图案。榭内铺设着来自西域的团花绒毯,色彩艳丽,脚感绵软。四周悬挂着轻如蝉翼、透如月华的月影纱,微风拂过,纱幔轻扬,如梦似幻。池面粼粼波光透过纱幔反射进来,在地毯上、在宾客华美的衣袍上投下晃动游离的光影,仿佛整个水榭都沉浸在流动的光河之中。
嫡长女林清韵端坐在临水主位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身着一袭湖蓝色织金缠枝莲纹襦裙。那湖蓝色泽清冷,恰似雨后初霁的天空,裙摆以金线满绣缠枝莲花纹样,莲瓣饱满,枝蔓蜿蜒,随着她的坐姿,裙摆如流水般铺陈开来,光华内敛,却贵不可言。她乌黑丰厚的青丝梳成时下京城最流行的惊鸿归云髻,发间点缀着数支点翠珠花,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髻侧那支赤金点翠垂珠步摇。步摇造型别致,以细如发丝的金线盘绕成重瓣牡丹花形,花心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东海珍珠,珠光温润柔和,其下缀着三串细小的珍珠流苏,随着她最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在晨光中流转着令人心折的光晕。
她便是今日这场寿宴的实际操持者,林府主母沈氏近年身体微恙,渐将中馈之权移交于这位年方十七,却已显露出非凡手腕与沉稳气度的长女手中。
“韵姐姐今日这身打扮,当真衬得这满园牡丹都失了颜色呢。”坐在下首的王侍郎家千金王倩掩嘴轻笑,语气亲热,一双杏眼却不由自主地、带着难以掩饰的艳羡,频频飘向林清韵发间那支最为耀眼的金簪——那是去岁太后万寿节时,特意单独赏赐给林清韵的殊荣。金簪通体赤金打造,簪身镂空雕琢着繁复的云凤纹样,凤首微昂,姿态灵动,口中衔着一串九颗大小均匀、光泽莹润的南海珍珠,最末端一颗水滴形的红宝石鲜红欲滴,如同凝固的鲜血,象征着无上的荣宠与地位。这不仅仅是一件首饰,更是林清韵乃至整个林府圣眷正隆的标签。
林清韵闻言,只是微微弯了弯唇角,目光沉静如水,不起波澜。她抬手,示意身后侍立的侍女为在座的几位小姐添上新沏的雨前龙井,腕间一对羊脂白玉镯随着动作滑落,与紫檀木桌面轻轻相触,发出清越悠扬的声响。“王妹妹过誉了。不过是借着母亲的喜气,稍作打扮,不敢喧宾夺主。”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生的威仪与恰到好处的疏离,让周遭原本略显喧闹的谈笑不由得低了几分。
在这片锦绣堆砌的繁华深处,靠近水边雕花栏杆的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庶子林清轩独自凭栏而立。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雨过天青色直裰,布料洗得有些发白,边角处甚至能看出细微的磨损,却浆洗得十分干净平整,透着一股清贫书生般的整洁。与周遭的奢华靡丽格格不入,他手中握着一卷蓝皮封面的《南华经》,书角微卷,显是时常翻阅。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之上,而是透过栏杆雕花的间隙,望着池中几尾悠然自得的锦鲤出神。
池水碧绿清澈,几株睡莲初绽嫩白的花苞,锦鲤红白斑斓的鳞片在绿波中时隐时现,搅碎一池倒映的天光云影。他的思绪却飘得很远,想起了昨夜去书房给父亲请安时,无意中在廊下听到的父亲与心腹管家的低声对话。那些关于北境军费吃紧、朝堂风向微妙、几位皇子明争暗斗的只言片语,像一层无形而沉重的阴霾,悄然覆上他年轻却过早感知世情冷暖的心头。他抬眼,望向水榭中央那个被众多贵妇千金簇拥着、光芒四射的嫡姐。她正从容地与一位郡王妃寒暄,举止得体,笑容恰到好处,既不显谄媚,又不失亲切。那支御赐金簪在她乌黑的发间闪烁着近乎刺目的光,仿佛一个无形的烙印,清晰地彰显着她与他之间,那由出身决定、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
“到底是嫡出的长女,这通身的气派,真是……”身后不远处,传来几个不太得脸的远房亲戚低低的议论声,带着讨好与敬畏。
“可不是嘛,听说太后对她青睐有加,宫中几位太妃也常召她说话,将来怕不是要许给哪位皇子王爷,做正妃的福分呢。”
“那支金簪,看见没?可是内府监造办处几位老工匠耗费数月心血才打造成的,天下独一份的荣耀!除了她,谁还能有这份体面……”
林清轩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清隽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淡淡的阴影。他轻轻摩挲着手中书卷粗糙的封面,心中并无多少嫉妒,只觉一阵莫名的悲凉,如同池底悄然蔓延的水草,缠绕住心扉。这满园的富贵,耳边的风承,如同这池面上被阳光照射得耀眼的浮光掠金,看着辉煌灿烂,底下却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寒凉的淤泥。他下意识地转头,目光越过林府重重叠叠、象征着权势与地位的屋脊飞檐,望向城外田庄的方向。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张带着泥土气息、被阳光晒得微黑、却笑得无比真挚烂漫的容颜——阿桑。只有想起那个在田庄里长大、眼神清澈如溪水的姑娘,他心头的滞闷与压抑,才仿佛透进一丝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得以片刻的舒缓。
巳时正,吉时将至,寿宴即将正式开始。在一片丫鬟婆子的簇拥下,今日的寿星——林老夫人沈氏,终于驾临流芳榭。老夫人身着绛紫色五福捧寿纹样缂丝衫,同色马面裙,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发髻正中央只插着一支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玉簪,虽不似年轻女眷们满头珠翠,环佩叮当,却自有一股历经岁月沉淀下来的、不怒自威的庄严气度。
众人见正主到来,纷纷起身见礼,问安声、祝福语此起彼伏,场面一时更加热闹。林清韵作为嫡长女,今日又是代母操持,自然要上前亲自搀扶祖母,并低声指挥侍女们迅速调整座次,安排茶点果品。她步履从容,裙裾微动却不乱,指挥若定,声音清晰而柔和,每一个指令都恰到好处,原本因老夫人驾临而稍显纷乱的场面,很快便恢复了井然的秩序。
“韵儿越发能干了,有你在,祖母真是省心不少。”林老夫人满意地拍了拍孙女扶着自己手臂的手背,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慈爱和赞赏,以及一丝对家族后继有人的欣慰。
就在这时,一阵疾风毫无预兆地穿过水榭!这风来得又急又猛,吹得四周悬挂的月影纱猛烈鼓动,发出“扑啦啦”的声响,几案上的杯盘碗盏被吹得轻轻相碰,叮当作响。女眷们宽大的袖摆和飘逸的裙裾被风掀起,引得几声细微的惊呼和忙乱的整理。林清韵正微微俯身,侧耳倾听祖母说话,那阵风迎面扑来,带着池水的湿凉气息,吹得她额前鬓角的几缕碎发拂上面颊,步摇下的珍珠流苏也急剧晃动。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拨开扰乱的发丝,整理鬓角——
就在这一瞬间,惊变骤生!
发间那支最为耀眼、象征着无上荣宠的御赐金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拨动,猛地松动了!那镶嵌着水滴形红宝石的凤首,因这剧烈的晃动与可能的原本固定之处本就因频繁佩戴而有所松动,猛地一颤,竟然脱离了原本牢固盘绕的发髻!
“哎呀!”近处一位眼尖的小姐目睹此景,忍不住失声低呼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声惊呼和她惊骇的视线吸引过来。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只见那支价值连城、意义非凡的金簪,从林清韵乌黑丰厚的发簪中滑脱,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却刺目至极的金色弧线,然后,伴随着一声清脆得令人心颤的“叮”响,径直坠入了流芳榭外、碧波荡漾的池水之中!
红宝石没入水面的刹那,折射出最后一丝妖异而夺目的红光,随即便被浑浊的池水彻底吞噬。一圈小小的涟漪以落点为中心缓缓荡开,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只有那一声“叮”的余音,似乎还在每个人耳畔回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流芳榭内,方才还充盈着的喧闹人声——笑语、寒暄、环佩轻响、杯盏碰撞——戛然而止。所有的声音,都像被一把无形的利刃骤然切断。每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脸上保持着前一刻或笑或谈的表情,眼神却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投向那支金簪坠落的水面。然后,那目光又惊恐地、小心翼翼地、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转向事件的核心——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的林清韵,以及她身旁,脸色骤然阴沉下去、如同暴风雨前天空的林老夫人。
御赐之物!这不仅仅是太后赏赐的一件珍贵首饰,更是天家恩宠的象征,是林府荣耀与地位的护身符之一。损毁御赐之物,已是大不敬之罪,何况是在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坠入深池,踪迹难寻!这已不仅仅是损失一件绝世珍宝,更是对天家颜面的亵渎,是对林府治家严谨、承沐天恩能力的公然质疑。若被朝中素有嫌隙的政敌或有心人渲染夸大,足够让煊赫的林家背上“不敬”、“失德”的罪名,引来无穷后患!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流芳榭。
只有风吹纱幔持续不断的“扑啦”声,以及池边柳树上,知了突然变得格外刺耳、令人心烦意乱的鸣叫,反而更加衬得这寂静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老夫人握着沉香木拐杖的手猛地收紧,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下颌线条紧绷,眼神锐利如冰锥,带着审视与压抑的怒火,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似乎要将那些幸灾乐祸或别有用心的面孔牢牢记住。最后,那冰冷的目光落在脸色苍白、却依旧强自支撑的林清韵身上。
负责为林清韵梳妆的贴身大丫鬟锦书,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面无人色,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几个站在近处的夫人小姐,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眼中交织着巨大的震惊、恐惧,以及一丝难以彻底掩饰的、窥见他人隐秘之祸的复杂情绪,那情绪深处,或许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站在角落的林清轩,将手中的《南华经》悄然合拢。他清晰地看到,他的父亲——林府家主林烨,在听到那声决定命运的“叮”响时,宽阔的肩膀微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虽然他几乎是立刻恢复了身为家主的镇定与威严,但那一闪而逝的惊怒与担忧,没能逃过林清轩自幼便善于观察的眼睛。他心中那莫名的悲凉感此刻更重了,如同浸透了冰水。这朱门绮户,钟鸣鼎食,看似花团锦簇,坚不可摧,原来只需一阵看似无心的风,一支意外坠落的金簪,便能令其看似稳固的根基为之动摇,让所有精心粉饰的太平与和谐,瞬间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无数道目光或担忧、或审视、或看好戏的聚焦下,处于风暴最中心的林清韵,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没有惊呼,没有失措,没有像寻常闺阁女子般泫然欲泣,甚至没有去抚摸那瞬间空落落、仿佛失去了重要支撑的发髻。她脸上的血色只是在金簪坠落的最初一瞬褪得干干净净,随即,竟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常态,只是那白皙的面庞更显出一种玉石般的清冷与坚定,仿佛所有的慌乱都被她强行压入了冰雪覆盖的心湖深处。
她先是极快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稳稳地扶住了身边因这突发变故而身形微晃、倚重拐杖支撑的祖母,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祖母莫急,是韵儿不当心,束发不紧,才致此失。”语气沉稳镇定,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慌乱,仿佛刚才坠落的只是一支普通的银簪。
然后,她轻轻放开祖母的手臂,上前一步,身姿依旧挺拔如兰竹。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全场,将众人脸上各异的神色——惊恐、同情、好奇、窃喜——尽收眼底,仿佛要将这一刻所有人的反应都刻入脑海。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几乎要晕厥过去的锦书身上,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威仪:“锦书,起来。此刻不是跪着的时候。”
锦书闻声,如同听到赦令,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林清韵继续吩咐,语速平稳,条理分明:“你立刻去前院,寻管事的李荣过来。让他立刻调集府中所有熟悉水性的粗使婆子和稳妥小厮,带上长竹竿、铁钩、捞网等打捞用具,速来榭外待命。”她略一停顿,目光锐利地盯住锦书,加重了语气,“记住,传我的话给李荣,只说是大小姐我不慎落了一件心爱的旧物于池中,命他带人仔细打捞。不得张扬,更不得对外提及‘御赐’二字,若因此惊扰了宾客,或是走漏了半点不该有的风声,我唯他是问!”
她的指令清晰明确,瞬间打破了凝滞的气氛,镇住了场面。锦书像是骤然找到了主心骨,连忙磕了个头,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也顾不上整理仪容,提着裙子飞快地沿着回廊跑了出去。
林清韵又转向身旁另一位得力的大丫鬟墨画,吩咐道:“墨画,去我房里取那件莲青色的斗篷来。再去厨房,让他们立刻备上热热的安神定惊汤,送到各位夫人小姐席上,就说是今日风大,水边寒湿,特备此汤给各位驱驱寒气压压惊,聊表歉意。”
她安排得滴水不漏,既迅速采取了最直接的行动——打捞,又顾及了场面上的安抚,将事态的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试图将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轻描淡写地定义为一次小小的“意外失物”。原本有些骚动不安、窃窃私语的人群,在她的镇定指挥和这番妥帖安排下,渐渐安定下来。侍女们依言开始悄声行动,奉上汤饮。只是,那无数道或明或暗投向碧波池的目光,依旧充满了难以消散的不安与探究。
林老夫人紧绷如铁的脸色,在听到孙女这番处置后,稍稍缓和了一丝,看着林清韵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的赞许,以及更深沉的、难以言说的忧虑。她低声对身边最信任的陪房妈妈吩咐了几句,那妈妈神色凝重地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水榭,显然是去加强府内各门的戒备,严防死守,防止“金簪落水”的消息在寿宴结束前泄露到府外。
不过片刻功夫,管事李荣便带着七八个粗壮敦实、挽着裤脚的婆子和两个看起来精明干练、只穿着短褂的水性好的小厮,匆匆赶到了流芳榭对岸。他们手中拿着长竹竿、绑着铁钩的绳索、捞网等物,在李荣焦灼而压低的指挥下,也顾不得许多,纷纷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微凉的池水中。噗通噗通的入水声,接连响起,打破了池面死寂般的平静,也紧紧地牵动着榭内每一个人敏感的心弦。
池水并不算太深,仅及成人胸口,但水底多年未彻底清淤,淤泥堆积深厚,水草缠绕丛生,寻找一支不过数寸长短、沉入泥淖的金簪,无异于大海捞针,希望渺茫。婆子们用长竹竿在众人所指的疑似落点区域反复探寻、搅动,小厮则深吸一口气,猛地扎入浑浊的水底,徒手在冰冷的淤泥和水草中艰难摸索。时间在众人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池水被不断搅动,泛起浑浊的泥浆和水泡,除了偶尔捞起几块碎石或烂掉的水草根茎,一无所获。
阳光渐渐炽烈起来,已近午时,透过摇曳的月影纱照进榭内,带来几分燥热与闷塞。宾客们虽已重新落座,捧着侍女们奉上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安神汤,却再无心思谈笑风生,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紧紧地追随着池中那些忙碌而徒劳的身影,低低的窃窃私语声,再次不受控制地、如同蚊蚋般在席间响起。
“这都过去快一盏茶的功夫了,池底那么脏,怕是……”一位夫人忧心忡忡地低声对同伴道,后半句话未尽,但意思不言而喻。
“可不是嘛,”同伴凑近,声音压得更低,“就算万幸找到了,在那淤泥里泡了这么久,珍珠定然失了光泽,金簪怕是也刮花了,那红宝石……唉,御赐之物受损,这……这可如何是好啊……”语气中充满了兔死狐悲般的忧虑。
“听闻太后最是喜爱这支簪子的巧思,若知道……”另一边的窃语隐隐传来,带着不寒而栗的暗示。
林清韵依旧站在原地,身姿笔挺,如同风雨中屹立不动的青松。她甚至拒绝了侍女悄悄搬来的绣墩,目光沉静地、一瞬不瞬地望着那片被反复打捞的池面。只有离得最近的林老夫人,能隐约看到她垂在身侧、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正死死地攥着一方素白绣兰草的丝帕,柔软的丝绸因她过度用力而紧绷,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出青白色,泄露了她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惊涛骇浪。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她空荡荡的发髻一侧,那里原本属于那支辉煌金簪的位置,此刻只余下几缕被风吹乱、未能及时整理的青丝,和她那张竭力维持的、在众人注视下已显摇摇欲坠的从容面庞。
林清轩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到水榭边缘,离喧闹人群稍远的位置。他静静地看着嫡姐那看似无懈可击的挺直背影,看着池中那些在水中徒劳忙碌、渐渐力竭的下人,看着周围那些看似关切、实则各怀心思、目光闪烁的宾客面孔。他忽然觉得,那支沉入冰冷淤泥、遍寻不获的金簪,就像一个不祥的谶语。它精准地象征着林家眼下看似花团锦簇、圣眷正浓、实则暗流涌动、危机四伏的荣耀。这表面的繁华盛世,这朱门内的烈火烹油,究竟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突如其来的“意外之风”?而他那冰雪聪明、此刻正用尽全部心力维持着家族体面的嫡姐,她那份超越年龄的坚韧与镇定,又能在这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家族与朝堂暗流中,独自支撑多久?
他抬起头,望向水榭外那片被屋檐切割得四四方方、却依旧湛蓝如洗的天空,心中一片洞悉世情的清明,却又沉甸甸的,仿佛压上了千斤重担。这朱门内的浮沉升降,人情冷暖,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而这看似偶然、却又仿佛隐含某种必然的第一道裂痕,已由这支意外坠落的金簪,无声而深刻地,刻写在了林府命运的门楣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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