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北尊南卑,东贵西贱”。
辛氏早早便追随李唐皇室征伐天下,自然是住在东北这“又尊又贵”的地方。
再往北就是光宅、翊善等坊,内侍在宫城外面置办的宅邸都集中在此。
只有不明就里的暴发户才会往那边钻。
李固刚跟母亲下车。
便看到一队身穿白色孝服的,匆匆自侧门而出。
为首之人是个八九岁大的小男孩,一身粗麻斩衰,神情悲苦。
“定是从陇西来报丧的。”
固安公主语气也有些低沉:“你外祖义薄云天,最是照顾老家亲朋故旧,特别是军中子弟,待之视如己出,再加上你两个舅舅都在外从军,老人家也喜欢晚辈常来拜见。”
李固微微颔首,跟着母亲往里走去。
辛思廉正在堂上安坐,见母子二人前来参见,枣红色的脸庞多出一丝笑意。
“贵主,老臣有礼了。”
见到老父亲要俯身下拜,固安公主连忙扶起:“阿耶,可折煞女儿了,怎能当您如此大礼?”
辛思廉却摇头道:“君臣之礼不可废,国家制度不可违。”
“孙李固拜见外祖!”
“驸马不必多礼。”
口气亲疏有别。
这位看来是对自己相当有意见。
王悔那老杂毛,下手忒狠。
小爷在长安的名声不能要了!
一阵寒暄,祖儿孙三人按礼跽坐矮榻之上。
他们母子来意,辛思廉当然知晓。
但半晌下来。
全都是聊些家长里短,跟当下时事政局没丝毫瓜葛。
再有就是这位左骁卫大将军对李固的“谆谆教诲”。
什么好男儿当在沙场上建立功业,应以辛李两家先祖为榜样,列侯拜相,封妻荫子。
李固低头连连称是。
最后临走。
辛思廉沉声道:“以后除朔望大朝之外,每日卯时三刻,到毗沙演武堂操练,不得有误!”
一场叙话就此结束。
回到马车上的固安公主解释道:“你外祖身份敏感、责任重大,自不会明确表态什么,但既然见了你,说明认了这个外孙,些许麻烦,他自会出面照拂。”
李固小声道:“其实也可以不麻烦外祖的.....”
“你这是什么话?!”
固安公主禁步乱颤:“外面都把你传成什么样子了?!不管娶不娶广宁那女冠,我儿的名声也不是谁都能随便诋毁的!”
“阿娘消消气,这事儿您做主便是。”
“嗯~”
她胸膛起伏渐缓,轻声问道:“你大兄的事情如何了?”
按照眼前的局势。
李延宠大概率要被圣人下旨册封。
进献货币之策的事情也是刻不容缓了。
“未有进展。”
要改进水利冲压机,目前只能去找“无量真阁”。
可这又要对上绯闻女主。
李固想想就有些头大。
几档子事儿越搅越乱。
大兄也是。
为何还没跟母亲讲明?
固安公主叹口气道:“我也知道这有些难为你了,可娘实在是不忍心咱们再次骨肉分离......”
此时车厢外传来英儿禀报的声音。
“公主,府上传信过来,说是秘书监韦朝散登门拜访,送您上次点名要的古籍。”
“让马车快些。”
“是。”
秘书监掌管典籍图书,这登门理由并不突兀。
可由从五品的朝散大夫亲自来送,却是有些过于隆重了。
李固小声探问:“韦坚?”
“嗯。”
固安公主点头道:“前两日我已安排人邀他去了趟十里驿。”
原来是狸猫出来打野了。
韦氏这一代的领军人物果然不同凡响。
马上就意识到水压制钱法的价值所在。
而且下手极为果决。
制书刚刚下达,李固也就刚去了趟外祖家。
他人就到了。
母子二人一回到府上,便听到前花厅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
李鲁苏夫妇正替固安公主接待韦坚。
李固是第一次见到他在这个时代的生物学父亲。
其普通富商打扮。
膀大腰圆,比之安禄山都不遑多让。
只是花白的头发,诉说着他经历过的沧桑岁月。
见到前妻入内。
他就像三魂丢了两魄,立马从榻上缩到旁边。
李韦氏一双杏眼滴溜溜乱转,见到族侄已起身相迎,这才依礼参拜。
“臣(民妇)参见公主殿下!”
李鲁苏直接来了个五体投地道:“公主,老奴给您磕头了!”
咚咚咚~~
脚下地板微震。
“够了!也不嫌丢人!”
她转身看向李韦氏:“还不把他带下去?!”
女人嘴里嘟囔了两句什么,这才将李鲁苏扶起。
老胖子抬头看向厅中英武少年,两行浊泪溻湿衣襟。
面对前妻,他为了苟活,可以舍弃男人的自尊。
可看到已然长大成人的儿子,却是嘴巴咀糯无声。
李固此时心中也是复杂难言。
明明他是被亏欠的那个,但不知为何,对面老家伙的那双眼睛,有些不敢看。
“还不快滚?!”
固安公主出离愤怒。
厅外家丁出手,直接把李鲁苏拖了出去。
昔日威震一方的奚族汗王,如今惨如死狗。
李固看着厅外,怔怔出神。
如果他知道有今日的下场,当年是否有勇气面对可突干殊死一搏?
“韦散朝,家中丑事污人耳目,实在是失礼了。”
韦坚笑道:“公主言重。”
他目光看向厅中。
“可是斩杀奚王的少年英雄当面?”
李固回神。
“韦公。”
“驸马都尉过谦了,咱们同殿为臣,且年岁相差不大,叫某十七郎就好,韦十七也可。”
韦坚姿容甚伟,仪表堂堂。
说起话来也让人如沐春风。
丝毫没有门阀世家子的倨傲。
只是这面皮也是不薄。
他今年至少三十靠上,竟敢说跟李固年纪相仿。
这拉拢之意也太过明显。
“今日贸然来访,只为给公主殿下送书,顺便来看看被圣人相中的东床快婿是何风采。”
李固轻抿嘴唇,叉手道:“十七郎谬赞了。”
“诶~是二郎你谦虚了,能创出水利冲压制钱法的英才,怎能是一句谬赞就能揭过的?”
韦坚双眼微眯,直直看向少年。
“制钱法乃铸器小道,实在不足挂齿。”
李固不卑不亢,抬头望了回去。
“某愿闻君之大道!”
固安公主吩咐道:“英儿,速速屏退左右。”
“是,公主。”
李固摊摊手。
“十七郎也太看得起在下了,一个刚从草原回来的野孩子,哪懂什么大道小道?就连那水利冲压机也是母亲带领家中匠人一力为之,跟我实在没什么关系。”
韦坚看向固安公主:“殿下?”
“二郎说的没错。”
她飞速瞟了一眼儿子,又继续道:“不过那货币之策我已悉数传授给他,韦朝散尽可相询。”
“哦?”
韦坚似笑非笑:“说动太原王氏搅动长安风云,这又是你的什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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