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落定，那股从账本里蔓延出的寒意，催逼着马伯庸必须立刻做些什么。他无法再忍受被动等待，多待在贾府一刻，窒息感便加重一分。他像一头被火圈围住的困兽，必须在自己被彻底吞噬前，用爪牙刨出一条生路。
他首先做的，是强压下立刻收拾细软的冲动。越是危急，越不能自乱阵脚。他需要信息，需要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床底下那点积蓄显得愈发单薄，他急需弄明白外面的情形，找到一条能通行的路。
他先盯上了那些因采买打交道、瞧着还算稳妥的商户。这些人南来北往，肚里有货，只是嘴必须得严。
这日，他去城南一家相熟的绸缎庄核验新到的杭绸。周掌柜面相敦厚，做事也算实在。马伯庸一边用手指捻着绸缎细看质地，一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闲闲开口：
“周掌柜，您走的地方多，见识广。我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亲，前阵子捎信来，说想去南边寻个活路，托我帮着问问。”他语气轻松，仿佛真是替人操心，“您说，这如今往南边去，路上还太平么？听说各处关卡查得紧？”
周掌柜眼皮也没抬，拨着算盘回道：“南边啊？路是好路，官道都宽敞。就是这路引查得严，没有官府那张纸，半步难行，连客栈都住不进去。让你那表亲务必在老家把路引办妥帖了，这是头一等要紧的。”
“路引……”马伯庸在心里默念一遍，又试探着往前探了半步，“那要是……运气不好，路上把路引给丢了呢？或者，先找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落脚，也查得那么死？”
周掌柜这才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马管事，这话可问着了。丢是万万丢不得的，补起来能剥层皮。小地方嘛……山高皇帝远的村落，或许能松快一口气，但也保不齐。这世道，还是按规矩来最安稳。”
马伯庸点头称是，不再多言，转而夸起绸缎的花色鲜亮，顺手把话题带开了。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周掌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道：“马管事，您常在府里走动，见识广。前几日我收上来一块旧石头，上面的刻字古里古怪，不像今时的花样，倒像是……有些来历的。您得空帮忙掌掌眼？”
马伯庸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哦？掌柜的都说古怪，那必是稀罕物。只是我对金石一道也是门外汉，怕是瞧不出什么。等日后得了闲，再来开开眼界。”
他语气平淡地推拒了，后背却惊出一层细汗。是巧合，还是试探？那“古怪的刻字”，会不会与他的印章有关？他提醒自己，必须加倍小心，任何不同寻常的接触，都可能是一个陷阱。
另一回，他去城西一家常给府里送杂货的铺子。店主老李头早年混过几天衙门，后来不干了，开了这小店，对里头的一些门道门儿清。
马伯庸与老李头说话时，眼角的余光敏锐地瞥见街角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是来旺媳妇手下的一个小厮。他心中冷笑，果然，对方从未放松对他的监视。他立刻提高了音量，将话题牢牢锁定在“府里采购药材”的公事上，直到那小厮的身影消失，才重新压低声音，切入正题。
马伯庸借口府里想给下人备些防暑药材，打听各地行情，跟老李头搭上了话。
“李老，您经得多。听说西北那边药材价钱低？要是从咱这儿贩点寻常物件过去，回头再捎上那边的药材，这来回的脚力钱，能赚回来不？”他把话头裹在生意经里。
老李头揣着手，眯眼咂摸了一下：“西北啊……地界是大，东西是贱，可路远不说，道上也不清净。盘缠、车马、关卡打点，哪一样不是钱？除非是做惯了的大商队，不然，挣那三瓜两枣，不够担惊受怕的。”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那边民风也野，户籍管得一阵一阵，生脸去了，容易招眼，不如南边消停。”
“打点关卡……通常得备些什么？”马伯庸顺着话茬，像是纯粹好奇。
“还能有啥？银子说话呗。”老李头撇撇嘴，“但也得看人下菜碟，碰上那认死理的，塞银子也没用。总之啊，出门在外，手续齐全比什么都强。”
每回打听，马伯庸都备好了由头——不是替“亲戚”问路，就是为“府里采买”探听风物物价，把自己的真实意图藏得严严实实。他从不紧着一个人问到底，也绝不在人多眼杂处提起，都是借着办正事的由头，看似随意地搭上几句。
他甚至利用去衙门办采买文书的机会，跟那些蹲在门口等活、不得志的小吏套近乎。一碗粗茶，几个铜子，便能旁敲侧击些各地户籍、路引查验的“常识”，只推说是怕府里下人外出不懂规矩，预先了解。
零零星星的消息，慢慢汇拢来。路引是命根子，没有它，动弹不得。出京的官道有几条，通往不同地界，关卡的松紧略有差异。南方富庶，看似好活，但人多，管得也严；西北、东北地广人稀，或许容易藏身，只是日子苦，局面也乱。偏野乡村管得松，可活下去也难。
夜里，他独自待在值房，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用只有自己才明白的符号，在废纸背面记下这些碎片。脑子里开始来回掂量可能的去处：
南方沿海？商埠多，容易隐于市井，但户籍盘查紧，花销也大。
西北边陲？地广人稀，或许能换个身份从头来过，只是环境酷烈，路途凶险。
或者……在京畿左近找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先窝着？
每条路都明明白白摆着好处和难处，前头是望不到边的险阻。可他清楚，不能再拖了。打听不能停，手脚得更干净。他像只藏在暗处的蜘蛛，极耐心地，把一根根看似无关的丝线，悄悄联结，试图在那无尽的黑暗里，织出一线通往渺茫生机的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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