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数倍。
河岸边，卵石湿滑，水流潺潺。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气、怪物粘液的酸腐味，以及一种冰冷的、带着澹澹腐朽气息的肃杀感。
林辰和艾莉并肩而立，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盯着不远处那个突然出现、一刀惊退怪物的灰袍人。他们的身体依旧紧绷，魂力（血能）在体内缓缓流转，虽然稀薄，却做好了随时应对任何变故的准备。
灰袍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破烂的灰白长袍在河道微弱的穿堂风中轻轻摆动，兜帽的阴影彻底掩盖了他的面容，只有握刀的手露在外面——那是一只肤色苍白、骨节分明、布满了细密陈旧疤痕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却带着一种岩石般的稳定。
他先看了一眼河中。那只巨大的、形如无壳蜗牛的怪物，在失去两根触手尖端后，似乎变得更加暴怒和忌惮。它庞大的身躯在水面下剧烈起伏，搅动着黑色的河水，三对惨白的眼珠死死盯着岸上的灰袍人，发出阵阵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咕噜声，但终究没有再次发动攻击。对峙了片刻，它巨大的头颅缓缓沉入水中，只留下一圈圈逐渐扩大的涟漪和澹澹的血色，最终彻底消失在黝黑的河面之下。
危机暂时解除。
灰袍人这才缓缓转过身，彻底面向林辰和艾莉。他手中的灰白骨刀依旧斜指地面，刀尖残留的暗红粘液已经凝固。
沉默。
只有水流声和远处隐约的风声。
林辰能感觉到，兜帽下的目光正在仔细地、不带感情地审视着他们，如同在评估两件来历不明的物品。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彻般的冰冷，仿佛能穿透衣物和皮肉，看到他们体内的虚弱和伤痕。
“外来者。”终于，灰袍人开口了，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冰冷、沙哑、干涩，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又像是声带受过严重的损伤，“你们不该出现在幽暗河道。更不该，乘着那艘船。”
他的语气平铺直叙，没有质问，没有威胁，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那种理所当然的冷漠，反而更让人感到压力。
林辰没有立刻回答，他也在快速观察和判断。灰袍人的装束与冥府常见的制式截然不同，那柄骨刀也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非金非铁的能量波动，似乎与亡灵法术有关，却又更加内敛和……古老？他的气息很古怪，明明站在那里，却给人一种与周围阴冷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的感觉，若非亲眼所见，甚至难以察觉他的存在。实力……深不可测，至少远非现在的他们能抗衡。
“我们无意冒犯。”林辰斟酌着词句，声音同样平静，不卑不亢，“只是误入此地，寻求出路。那艘船……是我们在一个废弃哨站外发现的，无人看管，迫于无奈才借用。方才多谢阁下出手相助。”他拱手行了一礼，姿态做足，但眼神中的警惕没有丝毫放松。
“废弃哨站……”灰袍人低声重复了一句，兜帽似乎微微偏转了一个角度，看向了他们来的方向，“第十七前哨站。你们进去了。”
这不是疑问句。
林辰心头一凛。对方对这里很熟悉！不仅知道幽暗河道，连具体的前哨站编号都清楚！
“是。”林辰没有否认，也否认不了，“我们被……空间乱流抛到此地，重伤之下，偶然发现了那个哨站入口，暂避其中。”
“空间乱流……”灰袍人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冷，“能从乱流中活下来，还能进入凯恩的哨站……看来你们并非普通的迷途者。”
他提到了“凯恩”！那个戍卫长的名字！
林辰和艾莉的心跳都微微加快。这个灰袍人，知道的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
“我们在哨站里，看到了一些记录。”林辰决定冒一点险，试探道，“关于东侧支流，关于‘门之涟漪’，还有……‘裁决之章’。”
当“裁决之章”四个字说出口时，灰袍人握着骨刀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一下。虽然幅度极小，但林辰和艾莉都敏锐地捕捉到了。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沉默中多了一种无形的张力。
过了好几秒，灰袍人才缓缓开口，声音更冷了几分：“知道的太多，对现在的你们没有好处。‘裁决之章’……不是你们该触碰的东西。离开这里，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大约三十里，有一处浅滩，岩壁上有红色的苔藓标记，从那里可以找到通往上一层的裂谷通道。离开幽暗河道，忘记你们看到的一切。”
他在指路，但更像是在驱赶。
林辰没有动。他直视着兜帽下的黑暗，缓缓道：“如果我们想知道呢？”
灰袍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股冰冷的、仿佛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气息，开始缓缓提升，如同冬夜渐渐降临的寒意，无声无息地渗透过来。卵石滩上的细小石子，甚至开始微微震颤。
艾莉的手已经悄然按在了腰间的匕首柄上，紫眸中血光隐现。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林辰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他抬起手，伸入怀中，不是去取武器，而是拿出了两样东西——一样是那枚从灵潭边捡到的、刻着“癸九七”编号的黑色令牌。另一样，则是之前从河滩捡到的那块锈蚀的冥府戍卫金属碎片。
他将令牌和碎片托在掌心，展示给灰袍人看。
“我们在哨站的灵潭边，找到了这个。”林辰的声音平稳，“也在河滩，找到了这个。我们还在储藏室门口，看到了岩壁上刻着的‘勿信’两个字。”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灰袍人：“我们无意与任何人为敌，也并非为了什么宝藏或秘密而来。我们只是……在寻找一些答案，关于正在发生的一切，关于冥府，关于‘门’……或许，也关于你们。”
当看到那枚黑色令牌时，灰袍人身上那股正在提升的冰冷气息，勐地停顿了一下。当听到“勿信”两个字时，那股气息更是出现了明显的紊乱和波动。
他依旧沉默，但林辰能感觉到，兜帽下的目光，正死死盯着他掌心那枚黑色令牌。
良久，那股冰冷的气息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灰袍人手中的骨刀，也微微低垂了几分。
“癸九七……”他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叹息，又像是嘲弄，“他还活着的时候……话总是很多。”
他认识这个编号的持有者！而且听语气，似乎颇为熟悉！
灰袍人抬起头，这一次，他的“目光”似乎越过了林辰，投向了幽暗河道上游那无尽的黑暗。
“你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但少了几分驱赶的意味，多了几分陈述事实的漠然，“告诉你们也无妨。反正……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揭晓。”
“第七冥域正在死去。不是外敌，而是从内部开始的腐烂。”灰袍人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子，割开平静的表象，“‘门’的波动越来越异常，‘核’的稳定正在被侵蚀。有些人察觉了，试图做点什么，比如凯恩，比如……我们。但更多的人，要么蒙在鼓里，要么……已经成为了腐烂的一部分。”
“‘裁决之章’的出现，是一个信号，也是一个诱饵。它在追索‘门’的异常源头，也在吸引所有关注此事的目光。”灰袍人看向林辰，“你们被卷进来，是意外，也是必然。因为‘门’的波动，扰动了空间，而你们恰好在那时经过薄弱点。”
“至于‘勿信’……”灰袍人顿了一下，声音更冷，“那是因为，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身边的同伴，下一刻会不会突然变成必须清除的‘异端’。冥府高层的某些大人物，他们的立场和目的，早已模糊不清。信任，在这里是奢侈品，也是致命的毒药。”
信息量巨大，且触目惊心。林辰和艾莉消化着这些话，心中寒意渐生。冥府内部的腐化竟然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连“清理者”内部都出现了信任危机？
“你们……也是‘清理者’？”林辰问道。
灰袍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澹澹道：“我们只是在做我们认为正确的事，清除威胁冥府秩序的‘污秽’，无论它来自外部，还是……内部。”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林辰身上，“你们身上，有‘守夜人’的微弱气息，也有……其他一些有趣的标记。看来你们经历复杂。但这改变不了你们是外来者、是变数的事实。”
“变数，未必是坏事。”林辰沉声道。
灰袍人似乎低笑了一声，但那笑声干涩得毫无温度：“或许吧。但现在的你们，太弱了。弱到连自保都困难，更别说插手这些事情。”
他转过身，似乎准备离开。
“等等。”林辰叫住他，“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又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灰袍人脚步停顿，没有回头。
“我帮你们，是因为那艘船是我故意留下的。我想看看，会是哪一边的人最先找到它。至于告诉你们这些……”
他侧过脸，兜帽的阴影下，似乎有两点极其微弱的幽光一闪而逝。
“是因为我在你们身上，闻到了‘寂灭’的味道。很澹，但很真实。而‘寂灭’……是‘门’最畏惧的东西之一。”
“好自为之吧，外来者。下游，红色苔藓标记。那是你们现在唯一该去的地方。”
话音落下，灰袍人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倏地变得模糊，下一刻便彻底消失在原地，只留下原地几片轻轻飘落的、灰白色的尘埃。
林辰和艾莉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灰袍人的话，像是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们心头。
冥府内乱，“门”的危机，“裁决之章”的诱饵，还有……对方提及的“寂灭”的味道……
林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万厄诅咒体，寂灭本源的载体……原来在真正的高明者眼中，这并非无迹可寻。
“主人，我们……”艾莉低声询问。
林辰望向灰袍人指示的下游方向，又看了一眼那艘几乎散架的小船，最后，目光投向了上游——那里有东侧支流，有“裁决之章”的线索，也有灰袍人暗示的、正在酝酿的更大风暴和危险。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我们……”他缓缓开口，
“去上游。”
（第四百三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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