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郎中。”
朱标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厅堂里。
“说说吧。”
“为何要换题?”
顾明躬身,姿态谦恭,但腰杆挺得笔直。
“回殿下,事发突然,实属无奈之举。”
他的声音沉稳,没有丝毫的慌乱,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
“那日,距离会试开考已不足半个时辰。”
“刘大人突然得到消息,本次会试的考题,已经泄露出去了。”
朱标的眉头微微蹙起。
不足半个时辰?
那确实是十万火急。
顾明继续说道:“刘大人当机立断,立刻召集所有当值的考官,于内堂紧急商议。”
“当时的情况,所有人都慌了神。”
“有人提议封锁贡院,彻查到底。”
“可考生已陆续入场,大索都快结束了,临时喊停,必然引起巨大的混乱与恐慌。”
“也有人提议,干脆将错就错,就用原题,事后再追查舞弊之人。”
“但那样一来,此次科举的公信力将荡然无存,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顾明的声音顿了顿,抬眼看了一下朱标的神色。
“臣当时想,泄露的既然是考题,那釜底抽薪之计,便是让这泄露的考题作废。”
“所以,臣斗胆向刘大人提议,启用备用考题。”
朱标静静地听着,手指停止了敲击。
他能想象到当时的混乱场面。
一群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文官,面对这种足以掉脑袋的惊天大案,能不乱作一团吗?
在那种人人自危,都想着如何撇清责任的时刻,这个顾明,竟然还能提出解决方案。
这份胆识与镇定,就已非常人可比。
“证据呢?”
朱标问道。
“口说无凭,孤需要看到证据。”
“殿下稍待。”
顾明早有准备,他从宽大的官服袖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纸条。
他走上前,双手将纸条呈上。
一旁的小太监连忙接过,转呈给朱标。
朱标捻起一张。
纸条揉得像一团咸菜干,展开后,上面是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就的字迹。
那字小得几乎要用指甲盖去辨认。
“制义:立于礼……”
朱标只看了一眼开头,便将目光投向了旁边另一份由刘三吾呈上来的,被封存的原定考题。
两相对照,一字不差。
他又拿起另外几张纸条,有的是夹在笔管里的,有的是藏在鞋底的。
无一例外,上面的内容都与原题的答案精准对应。
铁证如山。
朱标将那些纸条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在安静的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做得很好。”
朱标看向顾明,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加掩饰的赞许。
“在那种情况下,更换考题,确实是把舞弊的影响降到最低的最佳办法。”
顾明躬身。
“殿下谬赞,臣只是尽了本分。”
朱标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对这个不卑不亢的顾明,兴趣愈发浓厚了。
“孤倒是好奇了。”
“临危受命,顾郎中出的又是什么样的题目?”
“可否让孤一观?”
“殿下请看。”
顾明再次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考卷,双手奉上。
这一次,朱标没有让太监转呈,而是亲自起身,走下台阶,从顾明手中接过了考卷。
他展开考卷。
纸上是遒劲有力的馆阁体,字迹工整,赏心悦目。
然而,当朱标的目光落在考题内容上时,他脸上的神情却开始变得古怪起来。
他的眉头先是紧紧锁住,随即又缓缓舒展开,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这题目,怎么看着有点不对劲?
朱标抬起头,目光重新锁定顾明。
“这题目……”
“是顾郎中所出?”
顾明坦然迎着太子的审视,平静地点了点头。
“回殿下,正是臣。”
朱标的表情更加精彩了。
他指着考卷上的两道题,语气里带着十足的不解。
“‘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还有这道,‘君夫人阳货欲’。”
“这……这是何意?”
“恕孤愚钝,这两道题,前言不搭后语,似乎……似乎有些拼凑之嫌。”
朱标尽量让自己的措辞委婉一些。
但这题目在他看来,确实有点像喝多了之后胡乱写出来的。
简直是九州震惊部看了都得愣一下的水平。
与此同时,隔壁暖阁内。
朱元璋正一脸不耐地踱着步。
“怎么样了?标儿问出什么来了没有?”
“这都进去半天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毛骧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腔子里。
“皇上,太子殿下行事,自有章法……”
“章法个屁!”
朱元璋一瞪眼。
“咱的章法,就是大刑伺候!你看那帮怂货,哪个敢不招?”
他越想越气,觉得自己的宝贝儿子还是太嫩了。
“去!”
朱元璋对着毛骧一挥手。
“把他们那个新换的考题,给咱也弄一份过来!”
“咱倒要看看,这个叫顾明的,临阵磨枪,能磨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是!”
毛骧如蒙大赦,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毛骧就捧着一张誊抄的考卷,一路小跑着回来,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他不敢直接递给朱元璋,而是先呈给旁边的太监,再由太监转交给皇帝。
朱元璋一把抓过考卷,展开一看。
“嗯?”
他先是被那漂亮的字迹吸引了一下。
可当他看清上面的题目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就从不耐烦,转为了疑惑,最后定格在了滔天的怒火上。
“混账!”
“啪!”
朱元璋一巴掌将考卷拍在桌上,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这他娘的写的是什么狗屁玩意儿!”
毛骧“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浑身抖得和筛糠一样。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息怒?”
朱元璋指着那张考卷,气得手都在发抖。
“你给咱念念!这第一题,‘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这前头是孟子,后头是诗经,驴唇不对马嘴,他想干什么!”
“还有这个,‘君夫人阳货欲’?这更是狗屁不通!”
“君夫人是君夫人,阳货是阳货,他硬凑在一起,是要造反吗!”
朱元璋气得在暖阁里来回兜圈子。
“咱还以为是什么人才!”
“搞了半天,是个不懂装懂,胡乱拼凑的草包!”
“这种人出的题目,要是让天下的举子来做,岂不是要闹出天大的笑话!”
“我大明的脸,都要被他给丢尽了!”
“来人!”
朱元璋一声怒喝。
“把这个叫顾明的给咱……”
他的话还没说完,耳朵里却传来了从暗道中传来的,顾明那不卑不亢的声音。
而在贡院的内堂里。
面对太子朱标的疑问,顾明依旧是一脸平静。
他先是对着朱标深深一揖。
“殿下明鉴。”
“此二题,并非是臣胡乱拼凑,而是‘截搭题’。”
“截搭题?”
朱标一愣,这个名词他倒是听说过,是前朝开始流行的一种非常刁钻的考题形式。
专门截取经书中两句不相干的话,拼成一题,考验考生融会贯通的能力。
但这玩意儿难度极高,对出题人和考生都是巨大的考验,稍有不慎,就会变成笑话。
顾明看出了朱标的疑惑,开口解释道:
“殿下请看第一题,‘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此句出自《孟子·滕文公上》。”
“原文说的是,人不可以无耻,连乌鸦都知道反哺,人若是无耻,就连鸟都不如。”
“这前半句,考的是‘廉耻’二字。”
顾明的声音清朗,条理分明。
“而‘诗云:穆穆文王’,此句出自《诗经·大雅·文王》。”
“赞颂的是周文王德行深厚,恭敬庄重,是后世君子之楷模。”
“这后半句,考的是‘德行’。”
他抬起头,目光明亮。
“这两句便是:读书人,当知廉耻,更要修德行,当以文王为榜样,做一个品行端正的君子。”
“这道题,既是考校学问,也是在敲打那些企图通过舞弊上位的无耻之徒!”
话音落下,朱标的眼中瞬间爆出一团精光。
原来如此!
知廉耻,修德行!
这哪里是胡乱拼凑,这分明是用心良苦!
他再看向那道题,只觉得字字珠玑,充满了对现实的讽刺与警示。
“那这第二题呢?”
朱标迫不及待地追问。
“‘君夫人阳货欲’,又该如何解?”
暖阁内,朱元璋也竖起了耳朵,脸上的怒气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了大半。
他也想听听,这句“狗屁不通”的话,到底能解出什么花来。
顾明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殿下,此题同样是截搭。”
“‘君夫人’三字,出自《论语·季氏篇》。”
“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
“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这一段,讲的是称谓,讲的是名分,讲的是君臣、内外、上下之别。”
“说到底,考的是一个‘序’字,是秩序,是规矩。”
朱标缓缓点头,心中已有所悟。
顾明又道:“而‘阳货欲’三字,同样出自《论语》,在《阳货篇》开篇。”
“原文是:‘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
“阳货是鲁国季氏的家臣,却权倾朝野,是个犯上作乱的权臣。”
“他想让孔子为他所用,孔子却避而不见。”
“这后半句,讲的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当亲贤臣,远小人。”
“考的是一个‘礼’字,是礼节,是人伦。”
说到这里,顾明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
“所以,‘君夫人阳货欲’这道题,合在一起,便是要考生论述,何为‘秩序’,何为‘人伦’!”
“身为朝廷未来的栋梁,必须明白上下尊卑的秩序,懂得亲贤远佞的道理,恪守人伦礼法,方能做一个合格的臣子!”
“同样警醒所有考生,要守规矩,知礼节,不要学那阳货一般,以臣欺君,犯上作乱!”
一番话说完,整个内堂落针可闻。
朱标手持考卷,怔怔地看着顾明。
他仿佛看到了一颗蒙尘的明珠,在此刻,骤然绽放出了璀璨夺目的光华。
而暖阁之中,朱元璋已经坐回了椅子上。
他咂了咂嘴,仿佛在品味一道绝世佳肴。
“嘿!”
“有点意思……”
“这小子,肚子里还真有点东西!”
无论是高居庙堂的太子,还是深居宫中的皇帝,在这一刻,都对这个名叫顾明的礼部郎中,有了全新的认识。
朱标与朱元璋恍然大悟,改观对顾明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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