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承恩见状,心中叫苦,却也在此刻福至心灵。
他猛地转身,对着店外熙攘的人群,右手拇指与中指,打了一个极其轻微的响指。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下一刻。
街边一个闲逛的货郎,一个看似在等活计的苦力,一个正在讨价还价的布商……七八道身影,同时动了。
他们的动作迅捷,悄无声息,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只是一呼一吸的功夫,七八个人便围了上来,将这张小小的方桌围得水泄不通。
然后。
“哗啦——”
一把铜板混着碎银,像瀑布一样被倒在桌上。
“当啷啷——”
几锭分量十足的官银,被重重地拍了上来,震得碗筷一跳。
“啪。”
最后,是几张轻飘飘的银票,被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压在了最上面。
瞬间,那只盛着残羹的粗瓷碗旁,堆起了一座钱山。
灿烂的银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店小二张大了嘴,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满店的食客全都停下了筷子,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秦姓男子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
他看看桌上那座小山似的钱财,又看看那个神色淡然,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小事的宁桓。
眼中的惊愕,骇然,与匪夷所思,几乎要从眼眶里满溢出来。
宁桓的目光在那座钱山上轻轻一掠,不起半点涟漪。
他看向那个已经完全傻掉的店小二。
“账,自己取。”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枚石子,投入满堂死寂的池水,惊得每个人心头都泛起波澜。
店小二一个激灵,魂魄归位,手脚发软地捡起地上的抹布,嘴唇哆嗦着,半天挤不出一个完整的词。
“客……客官……用……用不了这般多……”
宁桓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堆在粗瓷碗边的钱山。
“剩下的,赏满堂食客。”
“卤煮,烧刀子,只管上。”
他话音微顿,像是在思索,然后补了一句。
“什么时候见底,什么时候算完。”
说完,他便起身,掸了掸那件布料看似寻常的衣袍,径直向店外走去。
汪承恩立刻垂首躬身,亦步亦趋地跟上,像一道没有自己意志的影子。
满堂依旧无声。
直到主仆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夜色里,整间卤煮店才像一口烧沸的锅,瞬间炸开了。
“乖乖!这是哪路财神爷下凡了?”
“几千两银子砸下来,就为一顿卤煮?眼皮都不带跳一下!”
“豪横!他娘的这才叫豪横!”
食客们按捺不住,纷纷涌向那张方桌,目光灼热地盯着那堆积如山的银钱,惊叹声不绝于耳。
店小二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从那银山里,小心翼翼地、一枚一枚地数出了四十文铜钱。
铜板攥在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却烫得他几乎要握不住。
人群中,一个身穿杭绸,口音带着南边腔调的富态商人,眯着眼望着宁桓离去的方向,压低声音对身边人说:
“什么财神,那是踩在云端上的贵人。”
“没瞧见他身上那件常服?那是贡品蜀锦,一寸就值百两金。还有他手里那把扇子,象牙为骨,前朝大家真迹为面,那是宫里才有的东西,有价无市!”
周围响起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角落里,几个眼神狠戾的汉子交换了一下眼色,悄然放下碗筷,起身跟了出去。
他们刚拐出店门,一头钻进僻静的巷子。
一道影子便从头顶的屋檐落下,无声无息。
其中一人只觉脖颈处一凉,像被蚊虫叮了一下,哼都来不及哼,整个人就软了下去。
同伙心头剧震,手刚摸到刀柄。
几道几乎看不见的寒光便破空而至,精准地刺入他们的后颈。
那是几根淬了猛恶麻药的牛毛细针。
几个看似在巷口歇脚的普通路人,动作娴熟地将这几具瘫软的身体拖入更深的黑暗。
地面上,只留下一滩血,正迅速渗入干燥的尘土里,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今夜,锦衣卫的诏狱深处,又会多几个至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招惹了谁的亡魂。
……
卤煮店里,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小二!再来一碗卤煮,多放肥肠!”
“这桌也是!切二两熟肉,烫一壶最烈的烧刀子!”
欢呼声此起彼伏,店小二跑得脚下生风,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秦姓男子缓缓收回了自己按在钱袋上的手。
他看着眼前这片喧腾,心中却翻涌着比这声浪更汹涌的波涛。
宁桓。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此人行事,如渊似海,深不可测。
他忽然有些懊悔,方才竟忘了向这位神秘的兄台,探问一句当今圣上的喜好。
但,嘉峪关的路,是走定了。
他攥紧了拳头,那股名为野心的火焰,在他眼底深处灼灼燃烧。
大丈夫生于世间,岂能久居人下!
他身负绝学,胸有韬略,自认不输天下任何名将。
十六岁,封侯!拜将!面君!
这,才是他秦某人该走的路!
……
长街上,夜风微凉,吹起宁桓的衣角。
他走得不快,步履间却有一种恒定的节奏。
汪承恩在后面跟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朕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竟险些吃了一顿霸王餐。”
宁桓的声音很淡,却比这夜风更冷,每一个字都像冰针,扎得汪承恩一哆嗦,膝盖发软,“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冷的石板路上。
“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
“起来。”
宁桓没有回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去查,今日送钱的都有谁。凡有功者,记档,擢升,赏。”
“遵旨!”汪承恩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再着人送些银子过来,朕今晚还有用处。”
“是!”
汪承恩连忙应下,小心地从地上爬起,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在夜色中留下一道微光。
宁桓停下脚步,目光投向街对面的“海月茶楼”。
那茶楼灯火通明。
“去那儿坐坐。”
汪承恩闻言,精神一振,连忙抢上一步,压着嗓子回禀。
“主子,这海月茶楼是锦衣卫的私产。您若要用钱,可直接在此处调拨,无需再等内帑送来。”
宁桓的眉梢极轻微地挑动了一下。
“锦衣卫倒是生财有道。”
他抬步,朝茶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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