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驿馆比想象中宽敞,却透着一股陈旧的冷清。廊柱漆色斑驳,庭院里几株老梧桐叶落殆尽,枝干嶙峋地刺向灰白的天穹。
夏幼薇卸了甲,换上侯爵常服——绯红锦袍,绣金凰纹,雍容中不失威仪。她坐在镜前,任由侍女梳理长发,目光却落在轩窗外。
驿馆斜对面,隔一条街,便是青州巡检司衙门的后墙。墙高而厚,漆成暗青色,墙上开了几扇窄窗,窗内灯火昏暗,人影绰绰,看不真切。
“知府大人遣人来问,”亲卫队长在门外禀报,“接风宴设在巡检司后园,申时三刻开席,请侯爷与诸位大人准时赴宴。”
巡检司后园?
夏幼薇眉梢微挑。按常理,接风宴该在知府衙门或城内最繁华的酒楼,设在巡检司这种执掌刑狱缉捕之地,着实古怪。
“知道了。”她应了一声。
轩辕奕推门而入,他已换上一袭玄色亲王常服,玉冠束发,神色是一贯的沉静。“方才收到暗卫密报,”他掩上门,声音压低,“沈琛今日午后去了城西黑沙帮的赌坊,半个时辰后离开,黑沙帮二当家随后暴毙,死因是‘突发心疾’。”
夏幼薇转过身:“黑沙帮?”
“青州最大的漕帮,控制着境内七成水路货运,与官府关系暧昧。”轩辕奕走到她身侧,“沈琛上任后,黑沙帮收敛了许多,但暗地里的勾当从未断过。那二当家,是出了名的狠角色,专做人口买卖。”
“沈琛动了他?”
“表面看毫无关联。但暗卫查到,三日前,有一批被拐的孩童在黑沙帮码头失踪,今日清晨,那些孩子全数出现在城郊慈幼局门口,身上无伤,只说被一个‘穿蓝衣服的叔叔’救了。”
蓝衣服。巡检司官服正是靛蓝。
夏幼薇沉默片刻,道:“宴无好宴。今晚小心。”
申时二刻,镇北侯仪仗抵达巡检司侧门。
门前冷冷清清,只站着两名衙役,见车驾到来,慌忙躬身行礼,引着众人入内。穿过几重森严的门禁,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占地颇广的园林。假山流水,亭台楼阁,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隐隐传来,与巡检司前衙的肃杀格格不入。
青州知府刘元培是个五十许的胖硕官员,着一身簇新官袍,早早候在园门口,见夏幼薇一行到来,满脸堆笑地迎上:“下官刘元培,参见镇北侯,参见靖王爷!侯爷一路辛劳,下官略备薄酒,为侯爷洗尘,快请快请!”
他身后跟着十余名青州官员,个个衣着光鲜,笑容满面,只是那笑容深处,总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与窥探。
夏幼薇从容还礼,目光扫过人群。
没有沈琛。
宴设在水阁。阁外临着一池残荷,深秋水寒,池面凝着薄薄雾气。阁内却暖意融融,炭盆烧得正旺,酒香与脂粉气混杂。
众人落座。夏幼薇居主位,轩辕奕在左,几位侧夫依次在右。刘知府等人陪坐下首。
酒过三巡,场面话说了几轮,气氛渐热。刘知府举杯笑道:“侯爷年轻有为,镇守北疆,实乃我朝之幸!下官敬侯爷一杯!”
夏幼薇举杯示意,浅啜一口。
就在这时,水阁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沈大人到——”
阁内骤然一静。
所有人都转头望向入口。
一道靛蓝色身影不疾不徐地踏入水阁。正是沈琛。
他官服穿得随意,衣襟微敞,袖口卷起一截,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腰间依旧悬着那柄无鞘的“断水刀”,刀身在灯火下泛着冷硬的寒光。他头发只用一根木簪草草束着,几缕碎发落在额前,衬得那双灰褐色眸子愈发深邃难测。
“下官沈琛,参见镇北侯,靖王爷。”他抱拳行礼,姿态懒散,甚至称得上无礼,脸上挂着笑,但那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衙门有些琐事耽搁,来迟了,侯爷恕罪。”
刘知府连忙打圆场:“沈大人公务繁忙,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入座!”
沈琛却未立刻入座。他目光在阁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夏幼薇身上,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侯爷这身绯袍,比白日那身银甲更衬您。”
这话带着三分轻佻。轩辕澈脸色一沉,赫连绝握杯的手紧了紧。
夏幼薇却面色不变,只淡淡道:“沈大人观察入微。”
沈琛笑了笑,这才走到留给他的末座坐下——那位置离主位最远,紧挨着门边,他却浑不在意,自顾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宴席继续,但气氛已微妙起来。
又过了约一刻钟,阁外再次喧哗。只见一名锦衣富商带着七八个伙计,抬着一面金光闪闪的巨大匾额,一路吆喝着闯入园中。
“青州商界同仁,感念沈大人剿匪护道,商路畅通,特献‘护道神君’金匾,以表寸心!”那富商嗓门洪亮,满面红光。
刘知府等人纷纷露出笑容,起身附和:“沈大人确是青州的守护神啊!”“当得起!当得起!”
沈琛坐在门边,手指轻转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匾额被抬到水阁中央。金光映着他半边脸,明暗交错。
富商谄媚地凑上前:“沈大人,您看这金漆,是城西刘记最好的手艺!字也是请了州学博士亲笔所题!”
沈琛放下酒杯,缓缓起身。
他走到匾额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金漆边缘,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刘记的金漆啊,”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满阁瞬间安静下来,“上月,刘记东家的幼子,在街口被拍花子的掳走了。”
富商笑容一僵。
沈琛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是本官带着人,追了三天三夜,在邻县一处地窖里,把那孩子刨出来的。地窖里还有七个别的孩子,都饿得只剩一口气。”
他抬起眼,灰褐色的眸子在灯火下冷得像冰:“刘东家当时跪在地上磕头,说倾家荡产也要报答本官。本官说,不必,把你家金漆价钱降三成,让穷苦人家死了人也能买口薄棺,刷层漆,体面下葬,就算报答了。”
富商额头渗出冷汗。
沈琛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
他骤然变脸,厉喝一声:“来人!”
两名候在门外的衙役应声而入,动作干脆利落。
“劈了。”
二字落下,满座皆惊。
衙役却毫不犹豫,抽刀便砍!唰唰几声,那面金光璀璨的“护道神君”匾额,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被当场劈成十几块碎木!
碎木飞溅,金漆剥落。
沈琛却已转回笑脸,亲自弯腰拾起几块较大的木块,走到炭盆边,一块块丢进去。火焰舔舐木料,噼啪作响,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
“虚名累人,”他转身,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举起重新斟满的酒杯,笑容可掬,“不如拿来暖酒实在。各位,请。”
满阁死寂。
刘知府脸色青白交加,其余官员更是噤若寒蝉。
夏幼薇静静看着这一切,心中了然——这场戏,是演给她看的。沈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青州的规则,由他定;表面的奉承,他不在乎。
她举杯,迎向沈琛的目光,缓缓饮尽。
沈琛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
宴席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酒过数巡,盐商王老板的儿子,一个二十出头的纨绔,许是酒劲上头,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沈琛嗤笑:“沈大人好大的威风!可再怎么威风,不也就是个六品巡检?听说您出身卑贱,全无倚仗,能爬到今天,靠的不就是心狠手辣,巴结上峰吗?”
这话一出,席间空气几乎凝固。
沈琛把玩着酒杯,没说话,只是指尖在桌面上,极轻地敲了三下。
哒。哒。哒。
不过半盏茶功夫,水阁外突然跌跌撞撞冲进一人,正是盐商王老板本人!他脸色惨白,满头大汗,冲到那纨绔儿子面前,劈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逆子!胡说什么!”王老板浑身发抖,转身扑通跪倒,朝着沈琛连连磕头,“沈大人!犬子无知,酒后狂言,您大人大量,饶了他吧!饶了他吧!”
沈琛这才抬眼,慢悠悠道:“王老板这是做什么?令郎年轻气盛,说几句实话,有何不可?”
王老板几乎要哭出来:“不敢!不敢!方才……方才漕运司的人查了小人三条盐船,说……说夹带了禁物……”他哆嗦着,“沈大人,您高抬贵手,小人回去一定严加管教这逆子!求您……”
沈琛笑了笑,举杯对王老板示意:“王老板言重了。年轻人嘛,说错话,教教就好。至于盐船……”他语气转淡,“按律该罚多少,一分不会少,也一分不会多。该如何便如何,本官不会插手,也望王老板……好自为之。”
王老板面如死灰,瘫软在地。他那儿子此刻酒也醒了,脸色煞白,被家丁连拖带拽拉了出去。
满座官员,再无一人敢出声。
夏幼薇垂眸饮酒,心中雪亮——沈琛敲那三下桌子,是信号。他早就握住了盐商的把柄,等的就是这一刻。杀鸡儆猴,做给她看,也做给青州所有官员看。
此人行事,狠、准、快,且不留余地。
宴至中途,夏幼薇假意失手,打翻了面前一杯果酒。酒液倾洒,染湿了袖口。
“侯爷当心。”坐在她斜对面的沈琛忽然起身,几步走过来,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白帕子,亲自俯身,为她擦拭案几上的酒渍。
两人距离极近。
沈琛低头时,夏幼薇能清晰闻到他身上那股混杂的气息——血腥、檀香,还有一丝极淡的、来自忘尘轩竹林的清气。
他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握杯的虎口。
那里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
沈琛动作一顿,抬眼看她。四目相对,他忽然低笑一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侯爷这手,握刀比握杯稳。”
夏幼薇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回应:
“沈大人观察入微。”
沈琛笑了笑,收回手,退回座位。
宴席终了时,已是亥时。众人起身送夏幼薇一行出水阁。
沈琛落在最后,抱着手臂倚在门边,看众人簇拥着那绯红身影远去。灯火阑珊处,夏幼薇似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
两人目光隔着重叠的人影,再次交汇。
沈琛唇角微勾,抬手,遥遥举杯。
夏幼薇颔首,转身没入夜色。
回驿馆的马车上,赫连绝沉声开口:“水阁外四个角,各埋伏了两人,站位封死了所有出口。都是好手。”
轩辕澈冷哼:“那姓沈的,嚣张得很!薇薇,我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北音轻声道:“他擦拭酒渍时,我看到他右手虎口有一道很深的旧疤,是刀伤。伤痕走向……像是被人从正面劈砍,他徒手抓住了刀刃。”
苏沐白用新帕子擦拭手指,淡淡道:“他离席时,我闻到他袖中有‘断续膏’的味道。那是治疗陈年骨伤的猛药,药性烈,常人难以忍受长期使用。他在忍着剧痛赴宴。”
轩辕奕一直沉默,此刻才道:“他在示威,也在试探。此人城府极深,不可小觑。”
夏幼薇靠坐在车壁,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划着。
握刀的手,徒手抓刃的疤,长期服用的镇痛药,每月去听同一首曲子的偏执,还有那枚铜铸狼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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