绩效评审会那带着几分滑稽与生涩的尘埃刚刚落定，废旧仓库改造的合作社作坊里，便立刻被一种更实际、更炽热的情绪所笼罩——那是对即将到来的奖金发放的期盼与焦灼。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混合着煤炉的余温、金属的冷冽，以及十几道目光中无声燃烧的渴望。
腊月的天光短，刚过下午四点，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寒意渐浓。但作坊内，那盏严格按照制度悬挂的四十瓦工作台灯，却将中央区域照得一片暖黄明亮。陈醒站在灯下，身前是用两张旧桌子拼成的“主席台”，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个不同面额分类的钱匣子，以及阎埠贵那本被反复核算、确认无误的账本。
于莉和阎埠贵分坐两侧，神情严肃，如同左右护法。而下方，合作社和服务站的骨干们，以及一些闻讯赶来、充满好奇的普通社员，将这片区域围得水泄不通。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脚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因紧张而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所有的视线，都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钉在陈醒手边那些代表着实实在在财富的钱匣子上。
刘光天站在人群最前面，双手下意识地在裤子上蹭着，试图擦掉并不存在的汗水，他胸膛微微起伏，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一丝身为组长的矜持。许大茂则不停地整理着自己那身半新的中山装领口，脸上是志在必得的得意，仿佛已经看到了厚厚一叠奖金在向他招手。秦淮茹挤在稍后一些的位置，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她既期盼那三块钱的满额奖金，又害怕听到那可能出现的扣罚通知。
就连一向对这类“俗务”不甚在意的傻柱，也抄着手靠在墙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想瞧瞧陈醒这小子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
陈醒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一张张写满期盼的脸，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拿起了账本和一份名单，声音清晰而平稳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绩效已经评议完毕，账目也已核算清楚。下面，根据各位本月的工作表现和考核结果，发放额外绩效奖金。”
他顿了顿，如同法官敲下法槌前的那一瞬寂静，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刘光天！”
被第一个点到名字，刘光天浑身一颤，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挺直腰板，大声应道：“到！”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陈醒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本月担任第一生产小组组长，身先士卒，个人完成台灯组装数量名列前茅，且经检验，质量合格率达到百分百！被评为本月生产标兵！奖金，五块！”
“五块！”
人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这几乎相当于厂里一级工五六天的工资了！
刘光天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咧开嘴，想笑，却又有点不敢相信。他快步走上前，伸出那双布满茧子和新鲜划痕的大手，微微颤抖着，从陈醒手里接过了那五张崭新的一元纸币。纸币坚挺的触感传来，他紧紧攥住，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仿佛攥着的不是钱，而是自己的命根子，是自己脱胎换骨的证明！他退回人群，依旧死死攥着钱，咧着嘴傻笑，露出一口白牙，那激动和自豪的情绪，几乎要从他身上满溢出来。
“许大茂！”
“在这儿呢！”许大茂早就等不及了，一个箭步蹿上前，脸上堆满了笑容，腰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
陈醒看着他那副样子，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本月，宣传绩效突出，服务站客流量环比增长达标，通过你个人渠道实现的合作社产品销售额超额完成！根据合同规定，额外绩效奖励，八块！”
“谢陈组长！谢组织信任！”许大茂声音洪亮，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那八块钱。他故意将几张纸票在手里熟练地一捻，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然后才心满意足地揣进兜里，还故意拍了拍，昂着头，得意洋洋地环视四周，那神态，仿佛不是拿了奖金，而是打了场胜仗凯旋而归。
“于莉。”
于莉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作为经理，她需要保持沉稳。
“于莉经理，本月统筹合作社生产管理，协调各方，功不可没。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顺利完成所有订单，合作社整体盈利目标超额达成！奖金，十块！”
十块！这是目前宣布的最高金额！底下又是一阵骚动。于莉努力维持着平静，但接过那十元钱时，指尖的微颤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激动。她知道，这不仅仅是钱，更是对她能力的认可，是对她这个“经理”身份的肯定。
接着，陈醒又念了几个名字，大多是合作社和生产小组里表现突出的社员，奖金从一块到三块不等。每一个被念到名字的人，都欢天喜地地上前领钱，脸上乐开了花，那笑容比冬日里难得的阳光还要灿烂。空气中弥漫着快活和羡慕的气息。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满载而归。
“秦淮茹。”
听到自己的名字，秦淮茹的心猛地一跳，她深吸一口气，挤开前面的人，走上前，脸上带着努力挤出的、却依旧难掩紧张的笑容。
陈醒看着她的考核表，语气依旧平稳：“本月，服务站卫生抽查合格率百分之九十六，超过既定标准，按规定，奖励三块。”
秦淮茹心中一喜，连忙伸手去接。
但陈醒的话并没有说完：“但是，因地面清洁问题，收到一次有效投诉。根据《服务站保洁管理考核细则》，扣罚五毛。”
他的手顿了一下，从原本要递出的三张一元纸币中，抽回了一张，然后从旁边的零钱盒里，数出五张一毛的纸币，连同那两张一元纸币，一起递了过去。
“秦淮茹，实发奖金，两块五毛。”
那五张轻飘飘的一毛纸币，混在两张一元纸币里，显得格外刺眼。
秦淮茹脸上的笑容瞬间彻底僵住了，如同被冻住的冰面。她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中，眼睛死死地盯着陈醒递过来的那叠钱，尤其是那五张一毛的纸币。预期中的三块钱变成了两块五，那少了五毛的缺口，像是一个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了她的脸上。
周围原本喧闹的气氛也为之一静。许多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和她手里那“缩了水”的奖金上。有同情，有庆幸，也有几分看热闹的意味。
秦淮茹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一种混合着巨大的失落、羞耻、以及前所未有的懊恼的情绪，像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她机械地接过钱，手指触碰到那几张一毛纸币时，仿佛被烫了一下。那少的五毛钱，此刻在她心里，比丢了五块钱还要让她难受！它像一根尖锐的针，毫不留情地扎进了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她想要那份完整的、靠自己努力挣来的认可和回报！
她紧紧攥着那两块五，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低着头，快步退回到人群边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在心里狠狠地发誓：下个月！下个月绝不能再有任何扣款！一定要把那三块钱，完完整整地拿到手！
人群外围，贾张氏也伸着脖子看到了全过程。她本能地张开嘴，那套“欺负孤儿寡母”、“克扣血汗钱”的撒泼说辞已经到了嘴边，习惯性地想闹腾。但她的目光扫过儿媳妇那受刺激后变得异常坚决、甚至带着一股狠劲的眼神，再看向周围——刘光天、许大茂他们拿着厚厚奖金时扬眉吐气的样子，于莉、阎埠贵那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以及陈醒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姿态……所有人都默默地接受着这套规矩，甚至隐隐在维护它。
她忽然意识到，在这里，她那套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似乎不管用了。没有人会因为她撒泼就多给她儿媳妇五毛钱。相反，可能只会引来更多的鄙夷和制度的更严格对待。她那到了嘴边的骂声，硬生生地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化作几声模糊不清的嘟囔，没敢真的大声嚷嚷出来。
奖金发放继续进行，但气氛已经悄然改变。拿到丰厚奖金的人固然欣喜，但那欣喜中多了一份对规则的敬畏；被扣罚的人固然失落，但那失落中更夹杂着知耻后勇的决心。
这一天，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傍晚，在这间由废旧仓库改造的简陋作坊里，所有人都彻底地、深刻地明白了，“陈醒的规矩”不再是挂在嘴边说说而已的空话，也不再是三位大爷那种可以凭借辈分、胡搅蛮缠或者眼泪就能讨价还价的“道理”。
它冰冷、清晰、直接，如同阎埠贵那把锃亮的铁算盘，每一个珠子都敲在实处。它直接关系到每个人口袋里钞票的厚薄，关系到饭碗里的油腥，关系到在人前能否挺直腰板。
它用最直接、最公平、也最无情的方式，告诉聚集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在这里，干得好，真金白银地奖励；干得不好，真金白银地惩罚。没有情面可讲，没有例外可开。
这套建立在经济利益驱动和制度化考核基础上的新规矩，比任何空洞的大道理、任何温情的说教、任何传统的权威，都更具有穿透性和塑造力。它像一股无声却强大的洪流，正在不可逆转地冲刷、重塑着这个院子里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的思想和行为模式。一个新的秩序，正在这奖金发放日的震撼中，悄然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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