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过立春，虽然北风依旧料峭，但空气中已然能嗅到一丝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湿润气息。在红星轧钢厂那栋庄重却略显陈旧的红砖办公楼里，最里间那间宽敞的厂长办公室内，春意似乎来得更早一些。
李厂长，一位年富力强、眉宇间带着改革锐气的中年干部，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他面前摊开的，并非往常那些枯燥的生产报表或基建规划，而是一份装订算不上精美，甚至纸张都有些参差不齐，但内容却极其扎实的报告——《红星轧钢厂职工家属手工业合作社第一季度运营情况汇总》。
这份报告，是阎埠贵熬了几个通宵，用他那手工整的小楷，结合着合作社那本被他盘出包浆的账本，精心撰写而成的。里面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项项清晰到近乎苛刻的数据：
“……本季度共计处理、转化厂内积压及新产生各类工业废料，包括但不限于镀锌铁皮边角料约一点五吨，废旧电线约八百米，可利用AbS塑料片及配件约零点三吨……有效减轻了后勤仓储压力，初步估算，节约潜在仓储及处理成本约两百元……”
“……稳定解决本厂职工家属就业岗位十九个（含全职、计件），另间接带动服务站等相关岗位三个。参与家属月均收入较参与前提升百分之四百五十至百分之六百不等，显着改善了相关职工家庭生活水平……”
“……本季度实现总营业收入人民币八百六十七元五角四分，扣除所有物料、工具损耗、人员报酬及其他开销，净盈利达三百一十五元整。盈利部分按既定比例，分别划入合作社发展基金、社员分红及上缴厂工会经费……”
“……近期，合作社已成功试制半导体收音机外壳样品，并凭借成本与技术优势，获得‘前进’收音机厂首批五百件试订单，标志合作社业务已初步具备对外配套能力，实现从‘内部消化’向‘外部输出’的跨越……”
李厂长的手指缓缓划过这些沉甸甸的数字，镜片后的目光越来越亮。他端起桌上的搪瓷茶缸，喝了一口已经温凉的茶水，心中波澜起伏。这份报告，远远超出了他当初批准陈醒试点时的预期！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笔笔经济效益。消化废料，是“变废为宝”，符合增产节约的精神；解决家属就业，是“安定团结”，缓解了职工的后顾之忧；创造利润甚至开始外接订单，更是“搞活经济”，展现了惊人的内生动力！这简直就是一份送到手边的、无可挑剔的政绩答卷！
最近几次去局里开会，上面的风向已经非常明确，反复强调要在保证完成国家计划的前提下，“解放思想，大胆探索”，“千方百计搞活经济，广开就业门路”。他正愁找不到过硬的实际案例来充实工作报告，这下好了，现成的典型就出在自己厂里！
想到这里，李厂长忍不住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桌面，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赞赏之色。这个陈醒，真是个难得的人才！还有那个于莉、阎埠贵、甚至刘光天那些小子……这帮人凑在一起，竟然真把这看似异想天开的事情给办成了，还办得如此漂亮！
几天后，红星轧钢厂季度厂务扩大会议在厂部大会议室准时召开。各车间主任、主要科室负责人、工会、团委领导济济一堂，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严肃。
会议按流程进行着，各个部门汇报着生产进度、安全情况、后勤保障等常规工作。李厂长坐在主位，听着，偶尔插话询问几句，但神情一直保持着惯常的沉稳。
直到各项议题接近尾声，李厂长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体。与会众人都熟悉他这个动作，知道厂长有重要的事情要讲，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
李厂长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拿起了放在手边的那份由阎埠贵撰写的合作社报告，在空中扬了扬，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
“同志们，”他开口了，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调力量，“在讨论完咱们厂里常规的‘钢铁洪流’之后，今天，我想请大家把目光，暂时投向一个我们可能平时不太注意的角落——咱们厂那个由陈醒同志牵头搞起来的，‘职工家属手工业合作社’！”
提到“合作社”，下面有些干部的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或者疑惑的神情。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家属们小打小闹的玩意儿，上不得台面。
李厂长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微微一笑，语气却陡然加重：“可能有些同志觉得，这不就是个解决家属没事干、搞点零花钱的小副业嘛！无关大局！那我今天，就要用事实和数据告诉大家，你们这种想法，是大错特错了！”
他翻开报告，开始引用里面的核心数据，声音清晰而有力：
“我手里这份，是合作社第一季度的运营报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人家没要厂里一分钱的启动资金，利用的是我们各个车间眼里当做垃圾、还需要花钱处理的工业废料！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季度，他们消化处理的各类废料，加起来接近两吨！为我们厂节约了潜在的仓储和处理成本！”
“他们解决了咱们厂整整十九名职工家属的稳定就业！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十九个工人家庭，每个月能多出十几块、二十几块的收入！饭桌上能多见点油腥，孩子能穿上新衣裳！这是实实在在为职工谋福利，是为我们轧钢厂的稳定团结做贡献！”
“他们不仅没给厂里添负担，还创造了三百多元的净利润！并且，已经开始为外面的‘前进’收音机厂提供产品配套！同志们，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轧钢厂出去的集体，有了市场竞争能力！”
李厂长越说越激动，他放下报告，双手按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地扫过全场每一位干部：
“这是什么？这难道仅仅是几个钱的问题吗？不！这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精神的生动体现！是我们红星轧钢厂勇于创新、敢于实践、善于在困境中闯出新路子的最好证明！是在当前新形势下，我们国有企业办社会、解决职工实际困难的一条成功探索之路！”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连珠炮般的话语在每个人心中回荡、沉淀。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他铿锵有力的余音在回荡。那些之前不以为然的干部，此刻也都收敛了神色，开始认真思考。
李厂长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具分量的总结与部署，他的声音带着决断的力度，一字一句，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因此，对于合作社这样的新生事物，这样的优秀典型，我们厂领导班子的态度，是明确的，是坚定的，没有任何含糊！就两个字——支持！是全力支持！”
他环视全场，语气不容置疑：“在这里，我正式宣布：从即日起，红星轧钢厂所属各相关部门，无论是后勤处、采购股、设备科，还是各个车间，都必须牢固树立全局观念，为合作社的健康发展，开绿灯！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便利和帮助！”
“后勤处，要确保合作社生产所需废料供应的稳定、及时，价格政策上要继续倾斜！”
“采购股，要利用你们的渠道优势，积极为合作社牵线搭桥，拓展原材料来源和产品销售网络！”
“各车间，对于合作社提出的技术协作、人员支持需求，要给予积极配合！”
“工会，要继续加强指导，确保合作社方向正确，管理规范，切实把好事办好！”
最后，他用力一挥手，为合作社的未来定下了宏伟的蓝图：“我们的目标，不仅仅是要让合作社活下去，更要让它发展壮大！要把它打造成我们红星轧钢厂的一面旗帜，全市‘厂办集体’经济的一个标杆！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们红星工人和家属，不仅能在车间里炼出好钢，也能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闯出一片新天地！”
李厂长这番掷地有声的讲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浪。厂长亲自定调，全力支持！之前存在于个别部门、个别人心中那些若有若无的轻视、推诿甚至小小的阻力，在这一刻，瞬间冰消瓦解，荡然无存。
会议结束后，消息像春风一样，迅速传遍了全厂。后勤处的负责人立刻打电话给仓库，叮嘱对合作社的废料需求要“优先保障，及时发放”；采购股的李干事，腰杆似乎都挺直了不少，开始主动翻找通讯录，琢磨着还能给合作社介绍哪些客户；几个车间主任碰头时，也开始议论是不是能派个把老师傅，业余时间去合作社指导一下更复杂的技术……
陈醒很快感受到了这种自上而下带来的巨大变化。他播下的那颗名为“合作社”的种子，在经历了破土而出的艰难、风雨洗礼的考验后，终于迎来了来自厂里最高层面的阳光雨露，获得了可以肆意生长、茁壮成长的广阔空间和肥沃土壤。他知道，合作社的春天，真正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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