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的风吹了七天七夜,带着干燥的沙土,掠过那片空空如也的金花田。
小石就在田埂上守了七天七夜。
他像一尊小小的石像,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固执地盯着那片被林歇叔叔的体温浸润过的土地。
他以为,只要他等得足够久,那颗消失的种子就会像以前一样,重新破土而出,绽放出照亮整个村子的光芒。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没有金光,没有破土的嫩芽,甚至连他曾无比熟悉的那种、如同大地心跳般的地脉节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界静得可怕,仿佛林歇叔叔带走的,不仅仅是一颗种子,而是整个大地的魂。
第八日凌晨,天光熹微,小石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双眼布满血丝。
他终于支撑不住,缓缓蹲下身,从田边引水渠里掬起一捧冰凉的清水,想要洗去满脸的疲惫与尘埃。
水面倒映出他憔悴而稚嫩的脸。
就在他准备将水泼向脸颊时,掌心忽然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痒意。
他愣住了,低头看向水中自己的倒影。
就在那倒影的眉心处,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金光,如流星般一闪而逝。
小石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猛地想起林歇叔叔离开前,有一次靠在麦秸垛上,懒洋洋地对他说过的话:“傻小子,别老想着去找梦,没用的。不是你找梦,是梦挑你。”
那时候他不懂。
可现在,看着水面倒影里那道一闪而逝的光,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不再守着这片空田,而是踉踉跄跄地走回家,倒头便睡。
这一觉,他睡得格外沉。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梦境开启的瞬间便主动接入那片属于所有人的集体梦境。
相反,他感觉自己像一根羽毛,被一股无比温柔、无比熟悉的力量轻轻托起,飘飘悠悠地,送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麦浪。
金色的麦浪随风起伏,一直延伸到天际。
远处的天边,飘着一朵硕大的、般的白云。
一个模糊的背影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云上,舒服地打了个哈欠。
那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带着几分睡意,飘飘忽忽地传了过来:“这次不靠谁撑着了……该轮到它自己长了。”
小石在梦里笑了,眼角却有泪滑落。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也躺在了麦浪里,学着那个背影的样子,沉沉睡去。
同一时间,南荒边境的一处驿站。
阿荞正为一名满面愁容的老妪排解心结。
老妪说她许多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总觉得心里悬着块石头,放不下。
这曾是阿荞最擅长的事。
作为曾经的拾梦婢,如今的民间安眠引路人,她只需将手轻放于对方额头,便能引导其心神,抚平梦境的褶皱。
她依着惯例,伸出手指,轻触老妪满是皱纹的太阳穴,正欲凝神施法。
然而,就在她指尖触及皮肤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缕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纤细的金色雾气,竟从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渗出,如同一条有生命的丝线,悄然钻入了老妪的太阳穴中。
阿荞心中一惊,她根本没有催动任何力量!
可下一秒,她便感知到了一切。
她没有进入对方的梦,却清晰地“看”到了一幅画面——那是老妪五岁那年的一个夏日午后,她躺在村头晒谷场上,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她的祖母笑着,拿了一顶宽大的草帽,轻轻盖在了她的脸上。
整个世界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稻草的清香和祖母温柔的哼唱。
那是她一生中最安心、最温暖的一刻。
驿站昏暗的房间里,老妪紧闭的双眼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她哽咽着,发出满足的呢喃:“我忘了……我忘了多久没这么睡过了……”
阿荞缓缓收回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那缕金雾已经消失不见。
她摊开手掌,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惊愕地发现,自己原本平滑的掌纹深处,竟浮现出无数道蛛网般极细、极淡的根须状金痕。
那是传说中金花血脉彻底觉醒的印记。
可她从未修炼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守梦术。
东市,天还未亮,陈六斤的豆腐坊已经亮起了灯。
他打着哈欠,一边磨豆子,一边习惯性地瞥了一眼灶台底下。
那朵伴随了他许久的迷你金花,不知何时又闭合了,变回了一颗晶莹剔透、饱满剔透的种子,安静地躺在泥土里。
陈六斤心里有些不舍,想着好歹是歇真人留下的念想,得收好了。
他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指,想把那颗种子挖出来。
可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湿润的泥土,那颗种子仿佛受了惊吓,滴溜溜一滚,竟自己滑入了一道细小的地缝里,转瞬便没了踪影。
“嘿!”陈六斤挠了挠头,有些哭笑不得。
当夜,他累极而眠,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河岸边,河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亿万双数不清的破旧布鞋。
每一只鞋都像一艘小船,有的载着一段酣畅的鼾声,有的载着一次惬意的午睡,有的载着一场无所事事的发呆。
它们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缓缓流向一处深不见底的幽暗泉眼。
那个熟悉的、闷闷的声音又从他身旁一口大铁锅的锅盖下传来:“老陈,看见没?它们都认得路,不用你带了。”
陈六斤憨憨地点了点头,觉得这话说得在理。
而在万里之外,青羽童子正率领着他新组建的“卧观使团”,悄无声息地飞越十二州的上空。
他们的任务,便是记录林歇退场后,天下生灵最真实的睡眠状态。
途经南荒一处偏远山村时,青羽童子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那座村庄的上空,竟漂浮着一层淡淡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光晕,其轮廓,宛如一张横亘天际的巨床。
但这光晕平和自然,没有丝毫人为法力主导的迹象。
他心中好奇,悄然潜入村庄的集体梦境。
眼前的一幕让他无比震撼——全村数百口人,男女老少,此刻的呼吸节奏竟如一人般完美同步,起伏之间,形成了一种安宁而强大的韵律。
更让他惊奇的是,他在每个人的梦境边缘,都看到了一个相同的、下意识的动作:他们在闭眼睡去的前一刻,都会不约而同地脱下鞋子,整齐地摆放在自己的床底下。
这个动作,没有任何人组织,却像刻入骨髓的本能般整齐划一。
青羽童子缓缓退出梦境,对着身边的同伴,用一种近乎敬畏的语气低声道:“以前,是我们学着林歇真人睡觉。现在……是身体自己,记住了‘赖床’这件事本身。”
那一夜,九州四海,所有沉睡在床底、地脉、墙角的金花种子,仿佛响应着某种古老的号令,同时微微震颤起来。
其中一颗,在东市一条最偏僻的陋巷中,悄然破开了外壳,钻出了一点怯生生的嫩芽。
这户人家里,住着一个哑巴织工。
他因常年劳碌而焦虑,是远近闻名的失眠人。
可今夜,他却不知为何,早早便熄了灯,躺在床上。
睡前,他鬼使神差地将脚上那双穿烂了的布鞋脱下,小心翼翼地摆在了床脚。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仪式,用嘶哑的喉咙发出一个无人能懂的音节,像是在嘟囔:“神仙……也得有人接班。”
话音落下的瞬间,床底那点嫩芽猛地一颤,花苞骤然绽放。
金色的花瓣之上,映出了一张模糊的脸——那不是林歇,而是织工自己,闭着双眼,安详沉睡的模样。
而在凡人无法触及的梦境最深处,那个蜷缩在草床上的身影,似乎终于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
他满足地翻了个身,将脸埋入更深的黑暗里,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呢喃:
“……终于,没人再想当救世主了。”
世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风雷谷,试炼场的最高了望台上,莫归尘正安静地注视着星盘。
星盘上的光点代表着九州地脉的灵气流转,此刻,它们平稳、和谐,如同一首完美的交响乐。
这是他追随林歇以来,见过的最完美的状态。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准备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突然,他那双永远理性而锐利的眼睛微微一凝。
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和谐。
不是从星盘上,也不是从灵气里,而是从脚下,从他所站立的这片坚实的大地深处,传来了一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突兀的颤动。
它很微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浩瀚的湖泊,却精准地,在他构建的完美和谐图景上,激起了一圈不该存在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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