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8月22日,清晨,阿登森林边缘
时间仿佛在这里变得粘稠而迟滞。乳白色的晨雾,并非均匀地弥漫,而是如同一条条具有生命的、冰冷的纱巾,缠绕在古老橡树和山毛榉粗壮的腰际,在低洼处汇聚成一片片漂浮的奶白色沼泽。德意志帝国第六后备步兵团的士兵们,像一串灰色的、疲惫的念珠,正被无形的手推动着,试图穿越这片林木相对稀疏,却被诡异光线统治的过渡地带。
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夜痛苦不堪的行军。沉重的军靴无数次陷入盘根错节的树根陷阱或被落叶掩盖的泥坑,汗水浸透了里外三层军服,此刻在清晨的寒意中变得冰冷刺骨。每个人的眼窝都深陷,里面盛满了缺乏睡眠的血丝和对前方未知领域的、混合着责任与恐惧的紧张。
汉斯·韦伯下士走在连队的中段,他的感官像被细细打磨过的刀刃,比大多数同伴更加锋利。这片森林的寂静,远非宁静,而是一种充满压迫感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机的死寂。太安静了。连清晨理应喧闹的鸟鸣、松鼠在枝头跳跃的窸窣声,甚至那些无处不在的昆虫的嗡鸣都彻底消失了。仿佛所有的生灵都提前预知了某种灾难,集体遁走,只留下这片被诅咒的舞台。脚下厚厚的、潮湿的落叶层贪婪地吸收着行军发出的任何声响——皮革摩擦的吱嘎声、金属水壶碰撞的轻响、沉重的呼吸声——使得整个队伍像一群迷失方向的灰色幽灵,在乳白色的帷幕中无声地漂浮。
“这鬼地方,”走在他旁边的埃里希·沃格尔嘟囔着,粗糙的手指习惯性地、几乎是神经质地摩挲着别在腰带上的m1913式柄状手榴弹的木质手柄,“静得……静得让人心里发毛,像走进了一座巨大的坟墓。连只他妈的兔子都看不见。”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沉睡(或者说,假装沉睡)的森林。
汉斯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如同经验丰富的猎鹰,穿透朦胧的雾气,反复梳洗着前方和侧翼那些在光线中若隐若现的树干与灌木丛的阴影。他是团里公认的优秀射手,这不仅得益于他黑森林猎人的出身和那双能分辨百米外松鼠毛色的锐利眼睛,更源于他与生俱来的、对潜在危险的、如同野兽般的直觉。此刻,这种直觉正在他脑海深处尖锐地、持续地鸣响,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钢丝,随时可能断裂。
“你觉得法国佬离我们多远?”汉斯终于低声问道,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嘴唇的动作被浓密的胡茬遮掩。
埃里希停下摩挲手榴弹的动作,啐掉嘴里嚼着的、早已寡淡无味的劣质烟草渣,一双饱经风霜、眼白泛黄的眼睛眯缝起来,像老猫一样打量着周围的地形,尤其是那些易于设伏的凹陷处和茂密的灌木丛。“就在前面,小子。我敢用我最后一个马克,再加上下个月的配给酒打赌。”他抬起脏兮兮的手指,指向前方几十米外,那里林木似乎稍稍退让,形成一小片相对开阔地,但雾气也因此变得更加浓重,像一堵移动的白色墙壁。“这雾气,这死一样的寂静……他妈的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我闻过这种味道,在非洲,那些赫雷罗人埋伏我们的时候……他们可能就蹲在那片雾后面,枪口指着我们,像等着火鸡走进射程的猎人。”
他们的连长,年轻的冯·卡斯坦少尉,一位来自古老普鲁士容克贵族家庭的军官,依然试图维持着进攻的锐气和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甚至不合时宜地骑着他那匹黑色的、此刻也显得有些不安的骏马(在如此茂密复杂的森林环境里,这坐骑显得如此突兀和愚蠢),在队伍旁缓缓前行,试图用他尚且稚嫩但充满信念的声音驱散弥漫在士兵中的不安。“打起精神来!加快速度,孩子们!穿过这片该死的林子,前面就是开阔地!我们能像撕开一张纸一样撕开法国佬的防线!为了皇帝,为了德意志!”
他的声音在吸收一切的寂静森林里显得格外空洞、单薄,甚至带着一丝可笑的悲壮。士兵们沉默地、机械地加快了脚步,但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并未消散,反而如同不断拧紧的发条,发出几乎可闻的嘎吱声。
突然,汉斯猛地停下了脚步,右拳紧握,手臂高高举起——一个在黑森林猎人间通用、表示立即停止的绝对警戒手势。他身后的士兵们条件反射般地蹲下身体,或迅速闪到最近的树干后,一阵轻微的、压抑的金属碰撞和衣物摩擦声响起。
“怎么了,韦伯下士?”冯·卡斯坦少尉勒住有些焦躁的马缰,语气中带着一丝被打断行进节奏的不悦,以及被下级士兵的警觉所挑战的微妙恼怒。
汉斯没有回头,他的全部注意力,他整个人的存在,都凝聚在了左前方大约二十米处,一片异常茂密、缠绕着常春藤的灌木丛。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波。“有动静,少尉先生。”他的声音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不是动物……节奏不对。”
一瞬间,森林里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以及肺部吸入冰冷潮湿空气的嘶嘶声。几秒钟在极度的寂静中缓慢爬行,仿佛凝固了一般。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雾气无声地流淌。
“是你的错觉,下士。森林里总有些……”少尉似乎松了口气,语气试图变得缓和,带着一种上级对下级过度敏感的宽容……
他的话音未落。
“砰!”
一声清脆、孤零零的、如同冰块碎裂般的枪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声音来自正前方,那片雾气最浓的区域!
子弹没有击中任何人,而是带着恶毒的精准,“噗”地一声,钻进了汉斯身旁不到一英尺的一棵年轻山毛榉的树干,留下一个新鲜的、冒着丝丝木屑的孔洞,树皮碎片溅到了汉斯的脸上。
“狙击手!正前方!”有人用变了调的嗓音尖叫起来,恐惧像瘟疫般瞬间蔓延。
几乎在枪响的同一微秒,汉斯猎人的本能已经超越了思考。他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受惊狸猫,身体猛地向右侧扑倒,带着一连串流畅而迅捷的翻滚动作,隐蔽到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古老橡树那布满沟壑的树干后面。与此同时,他肩上的Gewehr 98步枪已经被顺势取下,枪托抵肩,手指扣上扳机护圈,动作一气呵成。他没有使用昂贵的亨索尔特瞄准镜,在这种极近距离和突发情况下,机械瞄具更为可靠。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快速而仔细地搜索着前方雾气弥漫、光影斑驳的林线。
没有看到人影。没有枪口的闪光。开枪的人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隐藏得完美无瑕,一击之后便彻底融入了环境。
但这声孤零零的枪响,如同地狱舞台拉开的最终信号。
紧接着,爆豆般的、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勒贝尔步枪射击声,从正前方、左翼、右翼,如同预先约定好一般,猛然响起!无数致命的铅弹如同狂暴的冰雹,带着死亡的尖啸,穿过树木间的狭窄空隙,打在粗糙的树干上发出“夺夺”的沉闷声响,削下大片大片的树皮和木屑,如同无形的巨人在挥舞着剃刀。树叶和细小的树枝如同绿色雨点般簌簌落下。
“敌袭!寻找掩护!准备战斗!”冯·卡斯坦少尉的声音终于抛弃了所有的贵族腔调和虚假的镇定,带上了符合他年龄的紧张和战场应有的、声嘶力竭的果断。他狼狈地翻身下马,那匹黑色的骏马受惊嘶鸣,前蹄扬起,随即被几发流弹击中,哀嚎着重重倒地,鲜血汩汩流出,浸红了地面的落叶。少尉本人则连滚带爬地躲到了马匹尚且温热的尸体后面,以此作为他临时的掩体。
训练有素的德军士兵们像被投入滚水的饺子,迅速而混乱地散开,扑向任何能提供一丝心理安慰的物理屏障——巨大的树木背后、被风暴掀倒的圆木、自然形成的地面凹陷处,或者干脆就只是紧紧趴在地上,祈祷自己不会被流弹光顾。子弹“啾啾”地掠过耳边,带着灼热的气流。不断有士兵在奔跑中或寻找掩体的过程中中弹,发出短促而凄厉的惨叫,或是仅仅一声闷哼,便如同断线木偶般瘫软下去,生命的光彩从眼中迅速熄灭。原本寂静的森林,在瞬间变成了喧嚣沸腾、充满钢铁与死亡气息的杀戮熔炉。
汉斯强迫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平复下来,将肺里灼热的空气缓缓吐出。他是狙击手,是隐藏在阴影中的猎人,他的任务是冷静地消除最具威胁的目标,而不是像普通步兵一样陷入盲目而低效的对射。他再次深吸一口混合着硝烟、泥土和马匹血腥气的空气,将脸颊紧紧贴上冰冷而熟悉的胡桃木枪托,右眼透过V形照门和刀片式准星构成的狭窄视野,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开始耐心而系统地搜寻那些制造死亡的源头。
他看到了。在正前方大约一百五十米处,一片生长得异常茂盛、几乎垂到地面的墨绿色常春藤后面,一缕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青色烟雾,正违背着微弱的空气流动,缓缓升起、消散。那里,绝对有一个精心伪装的射击孔。
汉斯调整呼吸,让身体的韵律与周围环境的节奏同步。准星稳稳地、没有丝毫颤抖地套住了那片常春藤下方,一个根据经验判断最可能藏匿人体躯干的位置。外界的一切喧嚣——枪声、喊叫、哀嚎——仿佛瞬间被隔绝。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目标,和那即将完成的、决定生死的物理运动。食指稳定、均匀地向后施加压力,感受着扳机行程一点点被吞噬。
“砰!”
Gewehr 98步枪发出沉稳而自信的怒吼,后坐力扎实地、熟悉地撞在他的肩头。枪口腾起一小团硝烟。透过逐渐散去的烟雾,他看到瞄准点的那片常春藤剧烈地、不自然地晃动了一下,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被猛地撞击。然后,一顶独特的、有着醒目红色帽徽的蓝色法国阿德里安军盔,从常春藤的缝隙中歪斜地滚了出来,掉落在下方的落叶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一击毙命。干净利落,如同他在黑森林中猎杀那些破坏庄稼的野鹿。但此刻,他心中没有猎获的快感,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没有时间品味或忏悔。
法军的火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越来越猛烈,越来越有组织。除了如同爆豆般的步枪声,那种独特的、节奏迅疾而连贯的“砰-砰-砰-砰”声也加入了死亡的合唱——法军的霍奇基斯m1914气冷式重机枪开始发言了!这种被德军士兵称为“法国打字机”的武器,以其高射速和可靠性着称。此刻,它们像一把把无形的、巨大的镰刀,持续而规律地扫过低矮的灌木丛和德军士兵匆忙构建的、聊胜于无的临时掩体。子弹打在树干上,木屑纷飞;打在岩石上,火星四溅;打在泥土上,扬起一连串的烟尘。强大的压制火力,让大多数德军士兵几乎无法抬头,更不用说有效还击了。
“机枪!找到他们的机枪!干掉他们!”埃里希在不远处一个天然形成的浅弹坑里吼道,他端着他的步枪,几次试图探头观察,都被密集的子弹逼了回去,气得他狠狠一拳砸在坑壁上,泥土飞溅。
战斗陷入了令人绝望的胶着。德军被完全压制在原地,进退维谷。前进,意味着暴露在交叉火网下,成为活靶子;后退,则可能引发溃败,并将背后暴露给敌人。法军显然精心选择了这处伏击阵地,占据了绝对有利的地形,并且对他们的到来早有准备,工事构筑得相当完善。
冯·卡斯坦少尉趴在马尸后面,脸色苍白,但尚未失去指挥官的职责感。他试图组织一次有限的反击,打破僵局。“第一排!听我命令!向左侧迂回!利用那些巨石作掩护!第二排,集中火力,压制正前方!掩护第一排运动!”
接到命令,第一排大约三十名士兵,在排长的带领下,深吸一口气,猛地从各自的掩体后跃出,猫着腰,试图利用几块散布在左翼的、长满苔藓的巨岩作为跳板,向法军阵地的侧翼迂回包抄。
然而,他们的行动仿佛早已被对方洞悉。这支小小的迂回部队刚离开掩体没多远,尚未接近第一块巨石,一阵极其精准、猛烈的机枪子弹就如同预先量测好一般扫了过来!灼热的弹雨如同死神的鞭子,瞬间抽打在灰色的人群中。当场就有七八名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秆般倒下,剩下的被迫连滚爬爬地退回出发地,其中两人在退回途中又被击中,倒在开阔地上痛苦地呻吟,却无人能够施救。法军的机枪火力点,似乎总能预判他们的每一次战术机动,并且总能及时地将死亡倾泻到最关键的位置。
汉斯感到一阵冰冷的焦躁沿着脊椎蔓延。这样下去不行!他们会被这精准而致命的火力一点点消耗、碾碎,最终全军覆没于此。他再次举起步枪,亨索尔特瞄准镜此刻派上了用场。他开始放弃普通步兵目标,转而集中全部精力,如同寻找珍珠的潜水员,重点搜寻那些制造最大麻烦的法军机枪火力点。
这异常困难。霍奇基斯机枪射击时产生的烟雾相对较小,而且法军显然是将它们精心布置在事先挖好的、经过巧妙伪装的机枪巢里,可能还覆盖了伪装网和新鲜的树枝。他只能通过子弹射来的大致方向、声音的特性以及偶尔看到的、极其短暂的枪口焰来判断位置。
他的目光如同梳子,一遍遍梳理着怀疑区域。突然,他的视线在掠过法军战线后方,一棵特别高大、枝桠如同巨伞般伸开的古老山毛榉时,猛地定格了。在那棵大树中部,一个极其隐蔽的树杈交汇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反射出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周围环境的光泽。那不是士兵的身影,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短粗的圆柱体?像是一个架设好的潜望镜?或者是某种经过伪装的远程观测设备?
难道法军的炮兵前进观察员或者高级指挥观察哨,竟然设在了树上?占据了如此优越的视野,足以俯瞰整个战场,洞悉德军的一举一动?他心脏猛地一沉。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那精准的如同手术刀般的炮火,那总能预判他们行动的机枪火力……
他迅速调整瞄准镜的焦距,试图看得更清楚,同时估算着距离——超过三百米,而且有层层叠叠的枝叶遮挡,弹道会受到极大影响。他屏住呼吸,试图将十字分划稳稳地套住那个模糊的阴影,但手指在扳机上微微颤抖,无法形成那种绝对的、必杀的信心。距离太远,目标太小,环境太复杂……他,无法保证命中。
就在他内心激烈挣扎、权衡是否要冒险开枪,哪怕只是起到威慑作用的时候,整个战场的态势,发生了决定性的、石破天惊的突变!
一阵低沉、浑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决绝的号角声,从德军队伍的后方,穿透激烈的枪声,清晰地传来——那是普鲁士军队世代相传、象征着无畏与进攻的冲锋号角!
“为了皇帝!前进——!”
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来自后续部队的、一个完整的、养精蓄锐的步兵连,从侧后方如同决堤的钢铁洪流般投入了战斗!他们没有选择任何复杂的迂回战术,而是采用了普鲁士军队最经典、最直接、也最残酷的战术——用绝对无畏的正面刺刀冲锋,以钢铁的意志和血肉之躯,摧垮敌人的防线和斗志!
灰色的潮水般的德军士兵,挺着明晃晃、在斑驳光影下闪烁着寒光的刺刀,脸上涂抹着泥浆和硝烟,喉咙里发出非人的、野性的、汇聚成一片恐怖声浪的吼叫,如同从地狱冲出的复仇亡灵,毫无畏惧地、以散兵线形式,向着法军阵地发起了凶悍无比的冲锋!他们的身影在雾气与硝烟中时隐时现,如同奔腾的死亡浪涛。
法军的步枪和机枪火力在这一刻达到了疯狂的顶点,试图用最密集的金属风暴阻挡这股灰色的、决死的浪潮。马克沁重机枪那独特的、如同撕布般的嘶吼也加入了德军的伴奏。不断有德军士兵在冲锋途中被子弹击中,像被无形的重锤打倒,身体扭曲着扑倒在地,但后面的人毫不犹豫地、眼神空洞地踏过同伴尚且温热的尸体,继续向前!向前!血腥的气息和硝烟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战争特有的甜腻气味,弥漫在整个林间空地上。
汉斯所在的连队,也被这股同归于尽般的气势所感染、所点燃!
“起来!所有人都起来!跟上去!为了德意志!”冯·卡斯坦少尉仿佛被注入了勇气,他拔出他的鲁格p08手枪,第一个从马尸后跃出,声嘶力竭地喊道,带头向前冲去。
“妈的!拼了!让法国佬尝尝刺刀的滋味!”埃里希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熟练而迅速地为他的步枪装上S98\/05式“屠夫”刺刀那夸张而恐怖的刀身,跟着冲了出去,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猪。
汉斯没有立刻跟随人潮冲锋。他是一名狙击手,他的战场在准星之后,他的职责是为冲锋的同伴撕开一道口子,清除那些最具威胁的火力点。他迅速环顾四周,寻找着一个射界更好、能俯瞰部分战场的新射击位置。很快,他锁定了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坡,后面有几块散落的岩石可以作为依托。
他像猎豹一样敏捷地冲了过去,匍匐在地,迅速架好步枪。亨索尔特瞄准镜再次成为他延伸的眼睛。他强迫自己进入一种绝对的冷静状态,如同机械般扫描、锁定、击发。他专挑那些暴露的、或者通过枪口焰判断出的法军机枪手、军官以及试图投掷手榴弹的士兵。又一个法军机枪副射手在他的枪口下脑袋开花,那挺一直在右翼疯狂咆哮的霍奇基斯机枪的射击,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短暂而致命的停顿!
这短暂的停顿,对于正在亡命冲锋的德军来说,无异于黑暗中出现的一线曙光!几十名德军士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发出了更狂野的吼叫,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猛地扑进了法军右翼的散兵坑和那个暂时沉寂的机枪阵地!
战斗瞬间从远距离对射,堕落进入了最残酷、最原始、最考验个人勇气和冷兵器技巧的阶段——白刃战。
刺刀穿透肉体时令人牙酸的“噗嗤”声、枪托砸碎骨头时沉闷的碎裂声、勒贝尔步枪与Gewehr 98步枪刺刀碰撞时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垂死者和重伤者发出的不似人声的哀嚎、双方士兵在极限状态下发出的、充满愤怒与恐惧的野兽般的咆哮……各种声音毫无章法地交织在一起,谱写成了一曲没有任何旋律、只有纯粹暴力与死亡的地狱交响乐。
汉斯看到埃里希像一个从古代走来的狂暴战士,完全放弃了射击,直接用沉重的枪托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狠狠砸在了一个试图用刺刀捅他的、身材高大的法军殖民地老兵的面门上,对方的鼻梁瞬间塌陷,鲜血喷溅,一声不吭地仰面倒下;他看到冯·卡斯坦少尉用手枪几乎顶着一名法军士兵的胸口连续开枪,对方身体剧烈抽搐,少尉的脸上溅满了温热的血点,表情冰冷得如同石雕;他也看到连里那个昨天还在偷偷看家乡姑娘照片的、满脸雀斑的年轻新兵,被一个凶悍的法军士官用娴熟的刺刀技术轻易地格挡开攻击,然后反手一刺,刺刀精准地捅穿了他的心脏,年轻的眼睛瞬间失去光彩,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软倒在地……
森林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混乱不堪的、以生命为赌注的角斗场。每一棵粗大的树干后,每一个刚刚形成的弹坑里,每一丛茂密的灌木旁,都可能在一秒钟内爆发出血腥的、决定生死的搏杀。文明的外衣被彻底撕碎,只剩下最原始的杀戮本能。
汉斯无法再安心地待在后方射击了。白刃战的战线已经彻底交错、混合在一起,敌我难分。他深吸一口充满血腥味的空气,也给自己的步枪装上了刺刀。作为团里的精锐射手,他同样接受过严格甚至苛刻的刺刀格斗训练,虽然这并非他之所长。
他低吼一声,冲入了这片混乱的、用人肉和钢铁搅拌而成的漩涡。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寻找着可以介入的战团或者落单的敌人。一个法军士兵刚刚用刺刀残忍地捅倒了一名倒地的德军伤员,正费力地想要将卡在肋骨间的刺刀拔出,汉斯如同鬼魅般从他毫无防备的侧后方悄然出现,身体重心下沉,右臂猛地前送,锋利的刺刀精准而狠辣地、带着他全身的重量,从侧下方斜着捅进了那名法军士兵的肋下!对方身体猛地一僵,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吸气声,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了汉斯一眼,眼中充满了痛苦和茫然,然后眼神迅速黯淡,软软地瘫倒下去,压在了那名德军伤员的身上。
汉斯用力拔出刺刀,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随之喷溅而出,染红了他早已脏污不堪的军服前襟和手臂。他没有时间感受恶心、恐惧或者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生存的本能驱使着他立刻转身,沾满鲜血的刺刀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暗红色的弧线,警惕地寻找着下一个威胁。
战斗的天平,终于在这血腥的、不计代价的近距离绞杀中,逐渐向拥有兵力优势和冲锋决死意志的德军倾斜。法军士兵虽然顽强,但在德军一波接一波、仿佛无穷无尽的亡命冲击下,开始出现了动摇。防线被多处突破,士兵们开始自发地、或是在军官的命令下,向后溃退。他们丢弃了打光子弹的步枪、沉重的机枪、甚至伤员,如同退潮般消失在身后更加浓密、幽暗的森林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垂死的同伴。
胜利了。
但胜利的代价,惨重到足以让任何幸存者感到窒息和虚无。林间这片不大的空地上,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露天的、刚刚经历屠杀的坟场。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姿态各异的阵亡者和尚未断气、不断发出痛苦呻吟的伤员。灰色与蓝色的军服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鲜血如同泼洒的油漆,将地面的落叶、泥土甚至裸露的树根,都浸染成了那种令人作呕的、粘稠的暗红色。幸存下来的德军士兵们,如同刚从噩梦中惊醒,眼神空洞,或拄着步枪剧烈喘息,或麻木地踉跄行走,在尸体堆中翻找着还有救的同伴,或直接跪在地上,徒劳地试图用急救包堵住同伴身上汩汩流血的伤口。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和硝烟味,混合着人体内脏破裂后产生的恶臭,形成一种足以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战争特有的恐怖气息。
汉斯背靠着一棵树干,缓缓滑坐到地上,感到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袭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他的手臂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肌肉的疲劳,而是因为神经长时间高度紧张和刚才那场血腥白刃战带来的剧烈生理反应。他看了看刺刀上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的血迹,又看了看周围这如同但丁笔下地狱般的景象,一种巨大的荒谬感、虚无感以及深沉的悲哀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这就是他们为之自豪的、为了皇帝和帝国的进军?这就是现代战争的真实面目?用最先进的武器,进行着最原始的屠杀?
埃里希步履蹒跚地走到他身边,靠在同一棵树上,他脸上的那道旧疤痕似乎也被新的血污和污泥覆盖,显得更加狰狞。他默默地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铝制水壶,递了过来,动作有些僵硬。“活下来了,小子。”他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沙哑、干涩,仿佛声带也被硝烟灼伤。
汉斯默默地接过水壶,拔开塞子,仰头猛灌了几口。里面依旧是兑了杜松子酒的清水,辛辣的液体这次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像一道冰线,从喉咙一直凉到胃底,暂时压下了那股强烈的、想要呕吐的欲望。
“我们……损失了多少人?”汉斯的声音同样干涩,他几乎听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
埃里希的眼神黯淡无光,像两颗失去光泽的玻璃珠。“差不多三分之一,”他顿了顿,补充道,“冯·卡斯坦少尉也挂了彩,左臂被流弹擦掉一块肉,不算严重,但够他受的。最先冲锋的那个增援连……损失更惨重,估计一半人没了。”
就在这时,几名士兵押着一个法军俘虏,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那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士兵,恐怕刚满十八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被极度的惊恐和茫然占据。他蓝色的军服上衣被撕破,沾满了泥浆和不知是谁的血迹,头上的阿德里安军盔早已不知丢在哪里,露出一头乱糟糟的棕色卷发。
接替指挥的奥伯迈耶中尉(冯·卡斯坦少尉已被送往后方包扎),一位面容严肃、经验丰富的老兵,走了过来。他示意懂法语的团部副官负责翻译,开始审问这个俘虏。他的问题简洁、直接,没有任何废话:“你们的部队番号?指挥官是谁?防线是如何布置的?”
年轻的法军俘虏显然被吓坏了,身体不住地颤抖,结结巴巴地回答着。他属于法国第二殖民地步兵师的一个先遣团,他们的任务是利用阿登森林的复杂地形,迟滞德军的推进速度,为后方主力部队布防争取时间。他磕磕绊绊地说出了他们团长的名字,并且证实了德军之前的猜测——法军确实提前知道了他们的大致行进路线和时间,并在此地精心设下了这场埋伏。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会经过这里,而且时机把握得如此准确?”奥伯迈耶中尉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这是最关键的问题,关乎他们接下来的生存。
俘虏茫然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真实的困惑和恐惧。“我……我不知道,长官……我们只是接到命令,在这里预先构筑阵地,等待……上面说,会有‘眼睛’告诉我们你们什么时候到,从哪里来……”
“眼睛?什么眼睛?”奥伯迈耶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语气变得更加严厉。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们只是那么说……‘眼睛’会看着你们……”俘虏恐惧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中尉的眼睛,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呜咽。
“眼睛……”汉斯在一旁喃喃自语,他想起了战斗中在那棵高大山毛榉树杈上看到的可疑反光,想起了那种从进入森林开始就如影随形、冰冷而黏着的被窥视感。难道,那就是法军所说的“眼睛”?一个隐藏在暗处,洞悉他们一切行动的观察者?
审讯没有获得更多有价值的信息。这个年轻的俘虏显然处于军队的最底层,所知有限。他被士兵们带了下去,等待他的将是战俘营的命运。
奥伯迈耶中尉面色凝重如水,他转过身,对着周围聚拢过来的士官和少数士兵,声音低沉而清晰,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到:“大家都听到了。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要危险得多。法国人不仅知道我们要来,还能几乎实时地、精确地掌握我们的位置和动向。这完美地解释了他们之前炮火的精准,也解释了今天这场针对性极强的埋伏。”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疲惫、困惑、沾满硝烟的脸庞。“先生们,士兵们,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支装备精良、占据地利的法国军队。在这片该死的、诡异的森林里,有一些我们目前还无法理解、无法看见的东西正在发生。有一些‘眼睛’,在暗处盯着我们。”
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从今天起,从现在这一刻起,我们必须拿出十二万分的警惕!不仅要提防正面的、穿着蓝衣服的敌人,更要时刻留意来自森林本身、来自暗处的那些‘眼睛’!任何异常,任何风吹草动,都必须立刻报告!我们的生存,可能就取决于能否提前发现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东西!”
汉斯默默地握紧了手中依旧沾着血迹的步枪,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却无法驱散他内心那股更深的寒意。首次与法军正面交锋的惨胜,带来的不是胜利的喜悦和骄傲,而是更深的谜团、更沉重的压力以及对未知的、发自本能的恐惧。阿登森林的迷雾,似乎不仅笼罩着这些古老的树木和崎岖的地形,也笼罩着这场战争背后,某些不为人知的、更加黑暗和诡异的真实面目。
而那双,或者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冰冷的“眼睛”,此刻或许正从某个无法察觉的角落,继续冷冷地注视着他们这支伤痕累累的部队,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预示着更加残酷、更加超出理解范畴的战斗与遭遇,还在后面等待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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