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站在门边,夜风卷着纸角扑上案台,油灯猛地一晃。
他没回头,只道:“查底档。”
林阿禾手一抖,笔尖在工分册上划出一道长痕。
周墨已快步走到柜前,抽出三本泛黄的旧账,拍在桌上。
“库房三个月内,三笔回收陈米共缺一百三十斤。”
周墨翻开第一页,指尖压住一行墨字,“领粮人签的是‘王四’,可当天申时,王四在北坡扛土,二牛亲眼见的。”
沈砚走回案前,接过账册,一眼扫过那几行字。
笔迹是仿的,起笔太稳,反而露了破绽。
真签字的人,哪有每次顿笔都分毫不差的?
“不止这一处。”
周墨又翻到另一页,“这是前任县令任内的总账,您看这‘修缮费’,每月都有列支,可从无明细。还有‘驿传耗资’,一次报三百斤粟米,连车马数、路线都不记。加起来,折合近千斤粮。”
沈砚眉头不动,手指却在案角轻轻敲了三下。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前任不是小贪,是把县衙当自家仓廪在掏。
可现在掀出来,谁信他是清官?
赵承业巴不得他闹内乱,好一句“新安政腐难治”,顺势派亲信接管,连根拔起。
“此事重大。”
周墨压低声音,“当报郡府,请派核查员来查。”
沈砚没应。
屋里静得只剩灯芯噼啪响。
林阿禾低头盯着自己写的字,一笔一划,像在刻碑。
“报上去,谁查?”
沈砚终于开口,“赵承业的人?还是他塞个傀儡来走个过场?”
“可若不查,蛀虫还在。”
周墨急了,“账目不清,民心迟早要散。咱们刚发了种,百姓信的是‘公’字。要是让他们知道,县衙连自己的粮都管不住……”
“所以不能现在查。”
沈砚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铁锤落砧,“我们现在查,是给人递刀。”
周墨愣住。
“你想啊,”沈砚靠回椅背,指节抵着太阳穴,“今天刚发完种,百姓热乎着。明天就突然说‘前任贪了千斤粮’,他们会怎么想?是不是觉得我们也是演戏?是不是觉得等春耕一过,又要换人扒皮?”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周墨:“人心刚热,你泼一盆冷水试试?”
周墨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沈砚缓了口气:“我不是不管。是时候未到。等春耕落地,田里出苗,百姓手里有粮,咱们再翻旧账。那时他们信的是结果,不是风声。谁敢搅局,就是跟饭碗作对。”
周墨沉默片刻,终是点头:“您想得远。”
“不是我想得远。”
沈砚苦笑,“我是怕修长城。现在根基不稳,一步走错,全盘皆输。我宁可背黑锅,也不能让新安再塌一次。”
他说完,抬手揉了揉额角。
这几日连轴转,脑子像被砂纸磨过,疼得发木。
周墨默默将三本账册合上,取出一只铁箱,锁了进去。
钥匙揣进怀里,动作轻得像藏一枚禁令。
“工分册重新归档,明日贴榜公示。”
沈砚转向林阿禾,“所有领粮记录,按实际出工核一遍。错的,改;假的,标红。”
“是。”林阿禾应声,笔尖蘸墨,重新誊写。
沈砚盯着他背影,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这小子每天申时去哪儿,去南门驿站,给赵承业递消息。
可现在,他连递的竹片都懒得藏了,像是等着被抓。
有意思。
沈砚没戳破,也不急。
有些棋子,留着比杀了有用。
他翻开另一本册子,是本月杂项支出。
炭火、纸张、灯油……看着寻常,但他越看越皱眉。
“这月用了十五斤松烟墨?”他问周墨。
“对,补库用的。”
“可我记得,上月才进了二十斤。”
“是进了二十,但……”
周墨翻出入库单,“有八斤调去了郡守府,说是‘例行上供’。”
沈砚冷笑:“赵承业连这点墨都要刮?”
“不止。”
周墨声音更低,“每年春秋两季,都有‘例贡’,名目是‘办公耗材’,实则……都是往他府里送。”
沈砚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好啊,连墨都要抽成。这哪是当官,这是开铺子收租。”
他提笔在边上批了一句:“松烟墨属民生物资,今后未经县令签批,不得外调。”
周墨看了眼,没说话,心里却记下了。
他知道沈砚在布线。
一条条细绳,看似不起眼,哪天收紧,就能捆住人的脖子。
林阿禾低头抄录,手心出汗。
他看见沈砚在账册上画了个圈,圈住“驿传耗资”四个字,又打了个叉。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
不是恐惧,是期待。
他娘的病能治好,是因为沈砚开了药铺。
他能站在这里核账,是因为沈砚没揭他老底。
这个人不喊忠义,不讲仁德,可做的事,件件都让人想跟着干。
笔尖一顿,他在“林母减免劳役十日”那行字下,悄悄加了个小点。
像是盖了个印。
沈砚没看他,只问:“库房现在谁在守?”
“老赵,带两个轮值的。”
“明早换人。”
沈砚道,“让陈伯去盯夜班。嘴严,手净。”
周墨点头:“我这就安排。”
“还有,”沈砚翻开工分册,“从明天起,所有出工记录,双人核签。一人记,一人验,末尾按手印。谁代签,罚三倍工分。”
“这法子好。”
周墨眼睛一亮,“既防造假,也立规矩。”
“规矩不是写出来的。”
沈砚合上册子,“是做出来的。今天我能为一百三十斤米较真,明天他们才敢信我不会吞他们一口粮。”
屋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油灯渐暗,周墨起身剪了灯芯,火光跳了一下,映在三人脸上,忽明忽暗。
沈砚拿起一支新笔,蘸饱墨,在空白纸上写下几个字:春耕进度表。
“明天我去北坡看渠尾。”
他说,“顺便查查那几块撂荒地,能不能改梯田。”
“我陪您去。”周墨道。
“不用。”
沈砚摇头,“你在衙里盯账。旧的不厘清,新的没法立。”
周墨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劝。
他知道沈砚的意思,外面的事可以冲,里面的事必须稳。
他转身去整理铁箱旁的文书,动作放得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林阿禾还在抄。
一页页翻过,名字一个个列下。
他忽然发现,自己不再想着申时该去哪儿了。
他只想把手里的事,一件件做完。
沈砚低头写表,笔锋稳健。
他知道,这场雨还没停,只是暂时收了势。
账上的窟窿、人心里的鬼、赵承业的刀,都在等着他松劲。
可他不能松。
他不是为了当清官才这么干的。
他是怕饿死,怕修长城,怕有一天百姓指着他说:“你也一样。”
所以他得赢。
一点点赢,一天天赢,从一百三十斤米开始,从一本假账开始,从一个敢改手印的小吏开始。
油灯闪了闪。
林阿禾抬头,看见沈砚正盯着账册某处,眉头微蹙。
那是一行不起眼的支出:
“购粗盐二十斤,用于腌菜。经手:王四。”
可王四,昨天才因冒领被扣了工分。
沈砚的笔尖,缓缓点在那个名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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