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黄土打在裤脚上,沈砚站在城门口的石阶下,没往上走。
他身后是半人高的粗麻布旗杆,旗子没挂,杆子光秃秃的。
县衙那边连锣鼓都没响一声。
周墨抱着一摞竹简,袖口沾着昨夜抄录台账时蹭上的墨渍。
苏青芜背着药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囊口的系绳。
远处官道扬起一道尘线。
御史的车驾到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四匹黑鬃马拉着一辆青帷轺车,前后跟着八名执戟吏。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驾车的差役勒马停步,尘土扑了前排随从一身。
帘子掀开一角,一名中年官员探出身来。
深衣规整,腰佩玉环,脸上没什么表情。
沈砚往前走了三步,双手捧起一份用粗麻线装订的册子,递上去:“新安令沈砚,迎御史大人。”
那人没接,目光扫过他身上还沾着泥点的旧袍子,又掠过他身后两人,一个老主簿模样的,一个背药囊的女人。
“你便是沈砚?”
“正是。”
“按例,地方迎上官,当具仪仗、设香案。”差役低声提醒。
沈砚没动:“仪仗没备。香案也没摆。我们这儿穷,百姓刚能吃饱饭,实在拿不出多余人力去敲锣打鼓。”
他顿了顿,把册子再抬高些:“但这一本《新安民生简报》,每一页都记着实情。水渠通了几段,净水筒装了多少户,抗寒麦种发到哪几个村,哪天谁家孩子拉肚子、后来怎么治的,全在里面。字不多,事不小。”
御史终于伸手接过,指尖划过竹简封面。
“就这个?”
“就这个。”
沈砚说,“您要是信得过笔墨,可以回县衙慢慢看。要是信不过,不如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
“田里。”
沈砚侧身,指向城门外那条通往东岭的小路。
路边沟渠里流水潺潺,远处几片坡地上,绿油油的麦苗正冒头。
“渠水是从云隐溪引下来的,现在能浇三村十二顷地。净水筒用了三个月,腹泻户数从一百七十三降到六个。抗寒大麦试种了四百亩,出苗率九成二。这些事,账上写着,可也看得见。”
他说完,往前迈了一步,站到小路入口处:“我带路。您要是走得动,咱们边走边问村民。他们不大会说话,可也不会骗人。”
御史没动,低头翻了两页简报。
字迹工整,夹着一张晒干的草叶标本,标注着“茯苓苗,植于北坡阴地”。
他抬头看了看那条土路,坑洼,狭窄,雨后还没干透。
“你不怕我查出问题?”
“怕。”
沈砚点头,“但我更怕您只坐在堂上听汇报。那才是真出问题。”
周墨在一旁轻声补充:“所有受益确认书均有画押,副本已封存。赋税缓缴名单双签核对完毕,柴火发放记录附月度统计表。”
苏青芜也开口:“疫病防控措施落实到户,卫生协理员每日巡查。若途中遇病患,我可当场查验。”
御史的目光在三人脸上来回扫视。
良久,他合上简报,递给随从:“把车留在城外。”
他自己跳下车,靴子踩进泥里,眉头都没皱一下。
“走吧。”
沈砚转身,率先踏上小路。
土径湿滑,他脚步稳。
周墨紧随其后,一手护着怀里的册子。
苏青芜落后半步,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一行人走过一段低洼地,渠水在右侧缓缓流动。
一只野鸭从芦苇丛中惊起,扑棱棱飞向远处稻田。
“这渠是你修的?”御史问。
“带着村民一起修的。三十个壮劳力,挖了十八天。石头是从后山运来的,木架是楚家匠人做的。”
“钱从哪来?”
“没有额外拨款。工分制,一人一天记两分,月底换麦种或粗盐。县库只出了五斤铁钉。”
“那你呢?县令也下地?”
沈砚笑了:“我不下地,谁信我能管好地?前两天还在西坪帮李老根家补了段矮坝,手磨破了。”
他抬起右手,掌心有道结痂的划痕。
御史盯着看了两秒,没说话。
前方路口,几个孩子蹲在地上玩石子。
见一群人过来,怯生生站起来让路。
沈砚弯腰问:“你们喝净水筒的水,还闹肚子吗?”
最小的那个摇头:“不闹了。娘说喝了干净水,肚子里没虫。”
“那冬天有柴烧吗?”
“有!爹领了竹筐,天天去捡枯枝。前天还给我烤了芋艿吃。”
孩子说完,偷偷瞄了眼御史身后的随从,缩了缩脖子。
沈砚直起身,继续往前走。
越往里,田埂两边的绿意越浓。
有农夫在锄草,见了沈砚远远喊一声“沈大人”,也不跪,只是点头。
“那是王老六。”
周墨低声介绍,“去年逃荒在外,今年春回来种地了。领了两亩试种田,还报名当了拾柴队队长。”
御史听着,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突然,他停下,指着不远处一户人家院角:“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院墙边立着个木架子,上面整齐码放着十几捆干柴,底下压着一张纸条,写着“陈婆代存”四个字。
“那是‘代存柴堆’。”
沈砚解释,“谁家多砍了,就放这儿,给孤寡老人取用。没人监督,也没人偷。三天前开始有的,现在已经七个村都有了。”
“自发的?”
“自发的。”
周墨接话,“最初是东岭张五送柴给赵寡妇,后来大家觉得方便,就形成了轮值保管制度。”
御史沉默片刻,忽然问:“你说百姓能说真话,可我要是现在随便拦个人问,他会不会因为你在场,就说好话?”
沈砚停下脚步。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包,打开,取出几块徽墨酥,递给周墨和苏青芜每人一块。
然后自己掰下一小角,放进嘴里嚼了两下。
“那就别问我安排的。”
他说,“我现在退出五步,您想问谁,就问谁。他们认得我,可也知道我说话算数。谁因说实话吃亏,我担着。”
他真的往后退了五步,靠在一棵槐树上,不再靠近。
御史看着他,眼神微动。
他转向路边正在挑粪施肥的老农,问道:“你是新安本地人?”
“祖辈都在这儿。”
老农放下扁担,擦了把汗。
“今年日子比去年好过?”
“好过!”
老头脱口而出,“去年这时候,我家锅里煮的是观音土掺麸皮。今年不但吃饱,上个月还吃了顿鱼。阿禾那小子带回来的臭鳜鱼,配米饭香得很!”
“县令待你们如何?”
“啥叫如何?”
老头咧嘴一笑,“他没逼我们交额外赋税,没抢柴火,修渠时跟我们一起扛石头。前阵子我孙子拉肚子,他亲自送净水筒上门,还教我老婆子怎么换炭层。”
他说着,抬手指向沈砚:“那个穿旧袍子的就是。你不信问我,问他旁边那个医生婆子,她最清楚谁生病谁没病。”
苏青芜微微颔首。
御史没再追问。
他转过身,看向沈砚。
沈砚仍靠在树上,手里捏着半块徽墨酥,脸上没什么得意,也没有紧张。
“走吧。”御史说,“继续往前。”
沈砚点点头,走上前,重新领路。
土路蜿蜒向前,穿过一片刚灌完水的梯田。
水光映着天空,像铺了一地碎银。
一行人影渐行渐远。
忽然,前方村口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村民围在一处,指着地上什么东西在争论。
沈砚眉头一皱,加快脚步。
等走近才发现,地上躺着一套破损的净水筒,竹管断裂,炭袋被撕开,黑色粉末撒了一地。
一个老妇人坐在旁边抹眼泪。
“怎么回事?”沈砚蹲下问。
“被人砸了……”
老妇抽泣,“今早还好好的,晌午回来就变成这样。这是全家喝水的命根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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