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声音发抖，说是北坡地陷了，下面有东西在动。
他想站起来，手刚撑到九叔肩上，整个人就晃了一下。力气像是被抽空了，连抬胳膊都费劲。他张嘴想说话，喉咙干得冒烟，只咳出一口闷气。
九叔按住他肩膀，力道很重。
“你别动。”九叔说，“已经派人去了。”
林青没再挣扎。他知道现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刚才那一招耗得太多，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施法。他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背贴着湿冷的砖面。
风还在吹，雨小了很多，不再是砸在脸上的那种狠劲，而是斜斜地飘着。天边有一点亮光透出来，像是云层裂了缝。
过了没多久，去北坡的人回来了。是个年轻后生，裤腿卷到膝盖，鞋里灌满了泥水。他站在祠堂门口喘气，说地底下是老渠塌了，水从断口往外涌，不是什么邪祟作怪。几个人用沙袋和木板堵住了缺口，暂时没事了。
林青听完，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原来真的过去了。
他睁开眼看着天，乌云慢慢散开，阳光照下来一点，落在祠堂屋檐上。瓦片上的雨水滴答落下，打在石阶前的小坑里。
他忽然觉得累极了。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里松下来之后的那种空。像是绷了很久的弦，突然断了。
九叔坐在他旁边，没说话，只是把外袍脱下来盖在他身上。
镇子里开始有人走动。起初是一个两个，后来越来越多。他们从临时搭的棚子里出来，站在泥水里，往祠堂这边看。
没人喊话，也没人带头，但大家都朝这边来了。
林青想躲，他不想被人围着。可他动不了，只能坐着。
人们走到祠堂前的空地上，站成几排。老人走在前面，手里捧着布包，放在林青住的小屋门前。那里面是干粮，有些还是昨夜抢着要的米饼。后面的人跟着放东西，有草药、旧衣、一卷干净的布条，还有一小瓶酒。
没人说话，放下东西就退后一步，低头行礼。
林青想站起来还礼，刚一动，九叔就轻轻拉了下他袖子。
“别动。”九叔说，“让他们谢。”
林青没再动。他看着这些人一个个走过，看着他们脸上还有泪痕，衣服破烂，却把最后一点东西拿出来放在他门口。
有个老太太跪下来磕了个头。林青立刻伸手想去扶，结果自己先晃了一下。九叔及时撑住他，他才没摔倒。
“我不是神仙。”林青低声说，“我就是个道士。”
九叔看了他一眼，说：“他们也不是信你，是信还能活下来这件事。你刚好让他们看见了希望。”
林青没再说话。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受伤的手。伤口结了痂，但指节还是肿的。他记得昨晚就是这只手画的符，就是这根手指蘸血写下的咒文。
现在它动一下都疼。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在祠堂前的石阶上，泥水开始蒸发，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味道。孩子们也出来了，在空地上走来走去，有的蹲在地上玩水洼。
那个送米糕的小女孩又来了。她拉着弟弟的手，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走到林青面前，她仰头看他。
“这是我娘让我带来的。”她说，“她说你要补身子。”
林青接过油纸包，打开看了一眼。是一块米糕，上面撒了些芝麻，还有一点糖粉。闻起来很香。
“谢谢。”他说。
小女孩没走，盯着他看。
“你会一直在这儿吗？”她问。
林青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害怕了，也没有哭过的样子。她就是单纯地想知道答案。
他说：“只要你们需要，我就不会走。”
小女孩点点头，笑了。她转身牵着弟弟走了。
这句话不知怎么就传开了。
有人小声说了句什么，旁边的人听见了，又告诉别人。没多久，这句话就在人群里传了一遍。
“只要你们需要，他就不会走。”
有人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抖。有人重复的时候低着头。还有人说完就转身去干活了，搬木头、清淤泥、修屋顶，动作比昨天利索多了。
林青靠在墙边，手里还拿着那块米糕。他没吃，就那样放在膝盖上。
九叔看着他，说：“你现在不一样了。”
林青问：“哪里不一样？”
“以前你是道士，现在你是他们心里能靠得住的人。”九叔说，“名望这种东西，来得容易，留不住也难。你得小心。”
林青点点头。
他知道师父说的是对的。他也知道，从昨晚到现在，有些事确实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刚来镇上时，被人叫“小道长”“毛头小子”的人了。现在大家看他，眼神都不一样了。
有个男人路过时停下，把手里的水壶递过来。林青摇头，说不用。那人也不坚持，只是把水壶放在他脚边，说：“喝点吧，凉的。”
然后就走了。
林青低头看着那个水壶。铁皮做的，表面有点锈，壶嘴歪了一点，看得出用了很久。
但他知道这是对方最珍惜的东西之一。
太阳越来越高。镇子里的重建开始了。有人清理倒塌的房子，有人修补被冲走的桥板，还有人在空地上支起大锅，煮姜汤给伤风的人喝。
林青看着这一切，一句话没说。
九叔起身进了屋，拿出一张毯子给他盖上。林青没推辞。他确实冷，风吹过来还是会打颤。
“睡会儿吧。”九叔说，“这里交给我。”
林青摇摇头：“我还好。”
其实他已经快睁不开眼了。眼皮沉得像压了石头，脑子也开始发懵。但他不想睡。他怕一闭眼，再睁眼就是几天后了。
他得看着这个镇子重新活过来。
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根桃枝。那是昨天林青用来画符的树枝，掉在泥里，被他捡了起来。小男孩把它插在屋门口的土里，还用石头围了一圈。
“这样它就能长了。”他对旁边的孩子说。
林青看见了，没说话，嘴角动了一下。
中午的时候，有人送来一碗热粥。是白米熬的，上面浮着一层油花。送饭的是个中年女人，头发乱着，脸上有擦伤，但她把碗端得很稳。
“趁热吃。”她说。
林青接过碗，说谢谢。
他小口喝着，粥很烫，顺着喉咙下去，胃里暖了起来。
女人没走，站在旁边看着他。
“我男人昨晚没了。”她说，“被水卷走的。我没看见他最后一面。”
林青停下勺子，抬头看她。
“但我儿子活着。”她接着说，“我女儿也活着。你们救了他们。”
她顿了顿，说：“谢谢你。”
说完她转身走了，背影有点佝偻，但走得挺直。
林青把那碗粥喝了，一滴都没剩。
下午的时候，几个年轻人来找九叔，问能不能学点简单的符法，万一以后还有事，他们也能帮上忙。九叔看了林青一眼，林青点头。
“可以教。”九叔说，“但得守规矩。”
年轻人高兴地应了，说一定听话。
林青靠在屋檐下，听着他们的对话，慢慢闭上眼。
他听见远处有人在唱山歌，是以前赶集时常听的调子。也有人在笑，小孩在追着鸡跑。炊烟从各家屋顶升起，混着柴火味和饭香。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他手里还拿着那块米糕，一直没吃。
阳光照在他脸上，暖洋洋的。
他的呼吸变得平稳，胸口不再发紧。手上的伤还在疼，但已经不那么明显了。
他知道，这场灾过去了。
他也知道，有些人不会再回来了。
但他还在这里。
桃木剑立在门边，干干净净，剑身映着阳光。
林青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碰了下剑柄。
剑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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