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老山参被温眠仔细收好，并未立即炖煮。霍展霆这份笨拙而直接的关心，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久久未散。苏婉如带来的那点阴霾，在这份沉甸甸的“认定”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府中的日子依旧。苏婉如依旧每日陪着老夫人，巧笑嫣然，只是偶尔看向温眠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忌惮。她似乎也察觉到霍展霆对温眠那种不同寻常的维护，行事愈发谨慎，不再轻易出言试探。
霍展霆依旧忙碌，但留在主院的时间明显更多了。他有时会在温眠看医书或处理医院账册时，坐在一旁看他的军务文件，两人各据一方，互不打扰，空气中却流淌着一种静谧的和谐。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审视的目光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而是逐渐习惯了她安静的存在，仿佛她本就是这房间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一日午后，霍展霆难得有半日闲暇。他信步走到院中，见那株老梅树已是红梅盛放，簇簇点点，如胭脂凝雪，幽香浮动。他驻足看了片刻，忽然亲自折下几枝形态最好的，拿着走进了温眠的书房。
温眠正对着一本古籍蹙眉思索，察觉到动静抬起头，便看到霍展霆拿着几枝红梅走了进来。他军装笔挺，手中却握着这般柔媚的物件，画面有种奇异的反差感。
“给你。”他将梅花递过来，动作依旧带着军人式的利落，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下达一个寻常指令。
温眠怔住，看着他手中那几枝凌寒独放、生机勃勃的红梅，又抬眸看向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比平日柔和些许，映着窗外雪光与手中红梅，竟少了几分凛冽。
她伸手接过，指尖触碰到冰凉湿润的花枝，那冷冽的梅香瞬间萦绕鼻尖。“谢谢。”她轻声道，将梅花小心地放在桌案一旁的空置笔筒里。简陋的笔筒因这几枝红梅，顿时生色不少。
霍展霆看着她的动作，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指和低垂的眉眼上，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拿起她刚才在看的那本古籍翻了翻，是前朝一位医家关于瘟疫防治的杂论。
“在看这个？”他问。
“嗯，”温眠点头，“北地苦寒，冬日聚居，有时会有时疫流行。想看看有无可借鉴预防之法。”
霍展霆沉默了一下。时疫，比战争更令人无力，往往意味着十室九空。他没想到，她不仅在管理医院、救治伤兵，目光还放得如此长远。
“可有收获？”他问，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真正的兴趣。
温眠便将自己看到的一些关于隔离、消毒、药物预防的记载，结合自己的一些想法，娓娓道来。她声音轻柔，条理清晰，并不刻意卖弄，只是平实陈述。
霍展霆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开合的唇瓣和专注的神情上。窗外的雪光映照着她素净的侧脸，桌案上的红梅暗香浮动，这一刻，他心中那些关于权力、征伐、阴谋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她清泉般的声音和这满室的宁静馨香。
他忽然觉得，就这样看着她，听她说这些“琐事”，竟比打赢一场仗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与平和。
温眠说完，见他只是看着自己，目光深沉，却不说话，不由有些疑惑：“督军？”
霍展霆回过神，移开目光，端起桌上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掩饰住方才瞬间的失态。“想法不错。”他放下茶杯，站起身，“需要什么支持，跟下面说。”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了书房，仿佛只是进来送一趟花。
温眠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低头看向笔筒里那几枝傲雪红梅，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他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但她能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们之间，似乎建立起一种无需言明的心照不宣。
这种微妙的变化，连府中的下人都隐约察觉到了。督军留在夫人房里的时间越来越长，虽依旧不苟言笑，但面对夫人时，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戾气总会消散不少。甚至有一次，有人看见督军亲自为夫人拂去发梢落下的雪花，动作虽快，却绝非作伪。
苏婉如自然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她几次“偶遇”霍展霆，试图重拾话题，都被他不咸不淡地挡了回来。他待她依旧客气，但那客气背后是清晰的界限。她知道，自己若再不知进退，恐怕连这“表小姐”的客居身份都难保。
她心中不甘，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在无人处，看着主院的方向，眼神复杂。
这天夜里，霍展霆有军务需处理，回来得极晚。踏入院门，却发现温眠房里的灯还亮着。他推门进去，见她靠在软榻上，手里还拿着一卷书，却已经睡着了。烛火跳跃，映得她睡颜恬静，长睫如蝶翼般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桌案上，他送的那几枝红梅在灯下开得正好，幽香阵阵。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拿起滑落在一旁的薄毯，轻轻盖在她身上。动作间，他看到她放在书卷旁的手，指腹因时常翻阅书页和捣弄药材，带着薄薄的茧子，与他握枪的厚茧不同，却同样带着一种坚韧的力量。
他就这样站在榻边，看了她许久。乱世烽火，人心叵测，他习惯了算计与防备，却在这个由一纸替嫁契约而来的女子身边，找到了久违的安宁与……牵绊。
他知道，苏婉如的出现，以及可能接踵而至的类似试探，都不会停止。但只要她在，只要她依旧是这般沉静从容地在他身边，那些风浪，似乎便不足为惧。
他俯身，极轻地吹熄了烛火，只留下窗外雪光透入的微明。然后在黑暗中，于她额间印下一个轻如落雪的吻。
“睡吧。”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随即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榻上，本该睡着的温眠，在房门合上的瞬间，缓缓睁开了眼睛。黑暗中，她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额间那转瞬即逝的、却带着灼人温度的触感，心潮如窗外被风吹皱的雪地，再难平静。
心照不宣的默契之下，是早已悄然滋长、无法忽视的情愫。在这北地的寒夜里，无声地蔓延，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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