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决策的阴云压在心头,曹玉成不由得感到一阵疲乏与烦闷。政务如山,边境未宁,父皇身体时好时坏,老臣各有心思,如今这关乎百万生灵的治河大事,竟被如此轻率定策,而他却被排除在外。这种无力感,比任何具体的困难更令人窒息。
他未带太多仪从,轻车简从回到澄园,本想寻一处清净,暂避纷扰。不料,刚踏入园中,便听得偏厅方向传来阵阵热烈的讨论声,其中夹杂着“水性就下”、“土质沙淤”、“分流容量”等词句。他心中微动,信步走去。
只见厅内灯火通明,十数名举子围坐,当中两人正据案争辩,旁征博引,意气风发。一人是历史上少有的全才状元章衡,另一人则是写出《梦溪笔谈》的沈括。他们面前摊着几张手绘的简易河道图,上面勾画着商胡、六塔河乃至更远处的地形。
曹玉成悄然立于廊柱阴影下,未惊动众人。他听着章衡引经据典,从《禹贡》谈到贾让三策,分析历代治黄得失,言谈间逻辑严密,对地理水文的熟悉远超寻常儒生。而沈括则更注重实际观测与数理推算,他拿着一根筷子比划水流冲力与河床阻力的关系,甚至提到不同季节降水量对河流含沙量的影响,思路新奇而务实。
“不曾想,章衡不止文章锦绣,竟于水利实务也有如此造诣。”曹玉成暗自讶异,“而这沈括……果非常人,其思所想,已近乎格物究理之学。”
曹玉成心念一转,示意侍从准备精致的酒菜,亲自现身。
“诸君好兴致!”他含笑步入,举子们骤然见太子亲临,皆惊起行礼。
“不必拘礼。”曹玉成挥手让众人坐下,“孤在外听得精彩,心向往之。治国治水,理本相通。今夜既有机缘,当与诸君共论。”他命人布上酒菜,“浊酒粗肴,不成敬意,唯助谈兴。”
起初,举子们尚有些拘谨,但在曹玉成有意的引导和鼓励下,几杯温酒下肚,气氛渐渐活络。尤其是章衡与沈括,见太子真心求教,且所言皆切中要害,更激发了表现欲与倾诉欲。话题从黄河历史,渐渐聚焦到当下的“堵北流、开六塔”之策。
酒至半酣,沈括面颊微红,忽然重重放下酒杯,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高亢,说道:“殿下!学生……学生斗胆!李仲昌之策,看似一劳永逸,实乃……实乃取祸之道!”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章衡也蹙眉道:“存中(沈括字)兄,慎言。此乃朝廷定策。”
沈括却似豁出去了,他指着自己涂画的地图说道:“殿下请看!学生虽未亲至商胡、六塔河,然据过往舆图记载及水文常理推断。六塔河故道狭窄,即便深挖拓宽,其河床多为沙质,承载力远不如黄河下游经年冲积之坚实河床。强行将黄河主流逼入此道,犹如以竹管承洪流!”
他越说越快,手指在地图上急切地点划,继续:“更关键者,六塔河于此段转向东南,其下游衔接之处,地势并无明显低洼,反而有缓坡。黄河水携巨量泥沙而下,入此新道,流速必然变化,泥沙极易在此沉积淤高!不出数年,不,或许只需一两个汛期,河床便将高于两岸,成为‘悬河’!届时一旦决口,洪水倾泻之势,将远超如今北流漫溢之害,直扑东南膏腴之地,漕运命脉,恐将断绝!”
他仰头灌下一杯酒,眼中尽是忧虑与不甘,接着说道:“李仲昌只算水势,未算沙淤!只求一时堵住北口,未虑新道长患!此非治河,实乃……实乃移祸于将来,且遗祸更烈!”
曹玉成听得心中巨震。沈括所言,虽是基于推演,却逻辑清晰,直指“泥沙淤积”这一黄河治理中最核心、也最容易被急于求成者忽略的致命问题!这与他之前担忧的“水文数据不足”、“自然规律难违”不谋而合,且更加具体、更具技术前瞻性。比起李仲昌,曹玉成当然更相信历史上有名的大神。
他面上不动声色,亲自为沈括斟了一杯酒,温言道:“沈兄所言,发人深省。治河确非易事,需虑及千秋。”他转向章衡,“子平(章衡字)兄,依你之见呢?”
章衡沉吟片刻,道:“殿下,存中所言沙淤之患,确为黄河要害。历代治河大家,无不为此殚精竭虑。学生以为,李监丞之策,或许……或许过于倚重人力之‘导’,而轻视了水沙自然之‘性’。即便短期成功,长期维持,所费人力物力,恐亦是个无底深渊。治河当如治国,须顺势而为,导其利而避其害,而非强扭其性。”
众举子也纷纷加入讨论,有人支持沈括章衡,也有人认为朝廷既定之策必有深意,不可妄议。但经过这番辩论,李仲昌方案的巨大潜在风险,已在许多人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曹玉成看着这些年轻而充满活力的面孔,听着他们或许有些稚嫩却闪烁着真知灼见的争论,心中的烦闷竟被冲淡了不少。这里,才是未来真正的希望所在。他举杯邀饮,高声说道:“诸君高论,孤受益匪浅。天下大事,正在于兼听则明。今日之言,出得此园,入得孤耳,诸君不必有虑。只管潜心学问,静待春闱。他日庙堂之上,孤盼能与诸君共商国是。”
夜宴散后,曹玉成独坐书房,沈括那句“移祸于将来,遗祸更烈”的话,如同重锤,反复敲击在他心头。他铺开纸张,将今夜所闻,特别是沈括关于沙淤的分析、章衡关于“顺势”的见解,详细记录下来,与之前贾昌朝的反对意见、自己收集的各方资料,并置一处。
“文彦博……李仲昌……”他默念着这些名字,眼中忧虑更深,“你们追求的‘不世之功’,脚下踩着的,可能是万千百姓的身家性命,更是大宋未来的国运安危。”
他知道,此时再上奏反对,已无意义,反而可能激化矛盾。但他必须做更多准备。
“来人。”他低声吩咐,“从明日起,加派得力人手,盯紧都水监李仲昌一应行踪,特别是他与工料商人、地方官员的接触。同时,通过商队,设法收集六塔河沿线更详细的土质样本和民间口碑。还有……”他顿了顿,“将沈括、章衡今夜关于治河的言论摘要,密送一份给贾昌朝侍郎,让他心中有数,暗中留意相关工程是否有应对沙淤的措施。”
澄园一夜,储君与未来栋梁们的偶然聚谈,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或许暂时微小,却已在最关键的问题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曹玉成知道,他必须为可能到来的最坏情况,积蓄更多的力量与人心。而沈括、章衡这些名字,也自此在他心中,从“有才学的举子”,升格为了“可托付国事之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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