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秉忠是他们家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情的。
交通局长办公室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红木办公桌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他刚批完一份道路扩建的文件,端起搪瓷缸子呷了口浓茶,办公室门就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他头也没抬,继续翻看下一份文件。
进来的是办公室的小李,手里捧着一份刚送来的红头文件,脸上堆着抑制不住的笑:“局长,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方秉忠这才抬起头,花白的眉毛挑了挑:“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您儿媳妇——方菊芳同志,在地区工业系统财务大比武中夺了冠,被破格提拔为水泵厂副厂长了!”小李把文件恭恭敬敬地放在办公桌正中央,“县常委会刚通过的决议!”
方秉忠手里的搪瓷缸子“哐当”一声落在桌上,茶水溅湿了文件一角。他也顾不上了,一把抓过那份文件,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也浑然不觉。
“什,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指微微发颤地抚过文件上“方菊芳”三个字,又反复确认了“副厂长”这个职务,“方菊芳,是不是同名同姓?”
“是您儿媳妇,千真万确!”小李兴奋地补充,“听说本来内定的是工业局赵印堂赵副局长的儿子赵卫国,结果地委李建忠书记亲自打电话到常委会,点名要重用方菊芳同志!”
方秉忠脸上的皱纹像被熨平了一样舒展开来。他突然仰头“哈哈哈”大笑三声,笑声震得窗玻璃都在嗡嗡作响。
“好!好!好!”方秉忠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他猛地站起身,背着手在办公室里疾走两圈,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兴高采烈的走到文件柜前,掏出一串钥匙,打开最底下的抽屉,取出一盒珍藏的中华烟,他一直舍不得抽。今天却毫不犹豫地拆开,递给小李一支:
“来,抽一支!沾沾喜气!”
整个工业系统都知道,水泵厂那个副厂长的位置,工业局赵印堂副局长早就内定给了自己儿子赵卫国。为这事,赵印堂不仅往县委领导家跑断了腿,还送出去不少紧俏商品票证。其他几个副局长虽然也在活动,但谁都明白争不过赵家。
就在前一天,常委会讨论人选时,赵卫国的任命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县委书记都已经拿起了茶杯,准备做总结发言了。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县委办公室李主任匆匆进来,在县委书记耳边低语了几句。书记脸色一变,立即起身:“会议暂停,我接个重要电话。”
十分钟后,书记回到会议室,面色凝重地扫视全场。
“刚才接到地委李建忠书记电话。李书记指示,改革开放必须适应时代要求,要大胆重用女干部,特别是像方菊芳这样在专业领域做出突出成绩的同志。”书记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赵印堂,“李书记还说,要允许干部犯错误,但不允许不改革。”
就这样,方菊芳的任命消息在最后时刻来了个惊天逆转。消息传开后,工业局、水泵厂都炸开了锅,连方菊芳本人也懵了。工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方菊芳是靠真本事,有的则暗指她通过特殊手段攀上了地委的高枝。
这就是对赵印堂一家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赵印堂是在工业局党委会上听到这个消息的。
当时他正端着搪瓷缸,慢条斯理地吹开浮沫,准备品一口刚沏的茉莉花茶。工业局王局长在念一份任免文件,当“方菊芳”三个字和“水泵厂副厂长”连在一起钻进他耳朵时,他手上的缸子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
“什么?”他霍然起身,椅子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谁?方菊芳?”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见赵印堂的脸色从红转白,又从白转青,最后定格在一种可怕的酱紫色。他的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指节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像蚯蚓般凸起蠕动。
“老赵,你......”旁边的副局长想劝他坐下。
赵印堂仿佛没听见,嘴唇哆嗦着,像是要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突然想起那些送出去的彩电票、工业券,想起在领导家门口等到深夜的寒露,想起拍着胸脯对儿子说“这个位置一定是你的”时的笃定......
“方菊芳她,她凭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一个女人,一个那样的女人!”
这句话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里倒映着会议室苍白的天花板,然后整个人像截被砍倒的木头,直挺挺地向后栽去。只听得“呃”的一声,赵印堂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呜咽,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尽管方振富组织人员对他及时进行了抢救,他还是元气大伤,仍在怨气十足老干部病房谁也不想见。
对老方家来说应该算得上是双喜临门。医院院长,水泵厂副厂长,一天的时间内,都落到了姓方的家里。当然最高的莫过于老爷子方秉忠。清晨七点,家属院门口有了前所未有地热闹。
先是方秉忠的黑色上海轿车“嘀嘀”的叫着驶来,司机利落地下车开门。身穿深色中山装的方局长稳步下车,手里提着公文包,对围观的邻居们微微颔首。
“方局长,今天这么早啊?”有人打招呼。
“去地区开个会。”方秉忠语气平淡,眼角却藏着掩不住的笑意。
这辆车刚走,又一辆米黄色的伏尔加轿车鸣着喇叭驶来。方振富迈着轻盈的步伐,带着大军和艳华蹦跳着上了车。两个孩子都穿着崭新的校服,小脸上写满了骄傲。
“我爸爸现在是院长,有专车啦!”大军对着围过来的小伙伴们大声宣布。
艳华则指着轿车:“这个座位可软了,比什么车都舒服!”
尽管方振富连忙制止孩子们的口无遮拦,但是邻居们的表情开始复杂起来。
“哎哟,振富现在可是大忙人了。”
“一家子都配车,这排场......”
正说着,第三辆汽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是辆帆布蓬的北京212吉普。车停稳后,方菊芳走出房门,把门锁好,上了车。她穿了件浅灰色女式西装,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显得干练利落。
“了不得!方家这是要上天啊!”
“三个领导,三台车,这在全县也是独一份吧?”
“连孩子上学都专车接送,也太......”
各种羡慕、嫉妒、惊叹的目光交织在方家门前。有人真心祝贺,有人酸溜溜地别过脸,更有几个妇女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车窗外,朝阳正好。但这个清晨的辉煌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方振富和方菊芳虽然接受了作为领导干部拥有的风光和体面,但是高兴之余却也比较冷静。
“我知道。”方菊芳终于抬起头看着丈夫,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赵副局长为这个位置,送出去两台彩电票,三十张工业券,还答应帮王部长的侄子解决工作。现在这些全都打了水漂,他恨我是应该的。”
方振富愣住了:“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方菊芳合上账本,目光深邃:“财务科是个神奇的地方,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最终都会在账目上留下痕迹。”
说着方菊芳站起身,走到窗前。月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银边。
“振富,我知道外面都在传什么。有人说我攀了高枝,有人说我用了手段。”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我要告诉你,这个副厂长,我当之无愧。”
她转过身,眼中闪着从未有过的光芒:“我在水泵厂干了五年财务科副科长,每一张报表、每一笔账目都烂熟于心。这次大比武,我闭着眼睛都能把全厂的资金流向倒背出来。地委领导看中的是这个。”
方振富怔怔地望着妻子,突然发现他从未真正认识过她。这些年来,他只看见她洗衣做饭、低头干活,却不知道在那些深夜里,她对着账本苦思冥想;他只看见她沉默寡言、逆来顺受,却不知道她心中藏着如此的锋芒。
“我相信你。”方振富轻声说。
“这次我能当上副厂长,最该感谢的是朱科长。”方菊芳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几分坚定。
“朱科长?”
“要不是他把毕生所学都传给我,我不可能有今天。”方菊芳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激动,“我想明天咱俩一起去朱科长家登门致谢,你看行吗?”
方振富突然眼神变得锐利,“这个朱科长那么一大把年纪了,为什么对你这么好?是想老牛吃嫩草吧!”
方菊芳明白丈夫话中的用意。她的脸稍有些涨红:“振富,你想到哪里去了?朱科长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是正经人!”
“正经人?”方振富冷笑一声,“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就没有正经人!”
方菊芳笑笑,“包括你吗?”
“当然包括我!”方振富激动地站起身来,“如果我是正经人,咱们会娶你做老婆?”
“你!”方菊芳猛地站起身,眼圈瞬间红了,但是过了会儿,又心平气和了,“振富,你怎么能这么想?朱科长他,他当过兵,解放战争时期他和董存瑞是一个部队的!他是个战斗英雄!他在朝鲜战场立过功,受过奖。”
方菊芳的声音颤抖着,“他本来应该是正县级干部,可他主动要求到基层工作。这些年在厂里,他手把手教我打算盘、做账目,从来没有过半句轻浮话!”
她越说越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知道他为什么愿意教我吗?因为他看不得人才被埋没!他说过,国家建设需要真才实学的人!”
“菊芳,我没有别的意思!”
方振富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妻子因愤怒而泛红的脸颊,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多么伤人,“我见过那个朱科长两次,我总感觉他不像是个好人!”
“你的感觉难道就百分百的正确?”方菊芳抹了把眼泪,“是不是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是那个需要赎罪的人?永远都不配得到别人的尊重和帮助?”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方振富心上。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良久,方振富终于开口:“明天我陪你去买礼品,不要怕花钱,既然谢人家总的要拿出诚意才对!”“
方菊芳缓缓转过身,“好吧,明天星期天,咱们一起去吧!他说了,请咱们一起吃个饭!”
方振富的嗓音有些干涩,他咳了一声,“我就不去他家了。医院明天还有个会。”
“那好吧!”她轻声说,“那明天我自己去!”
方振富此刻想起了父亲的话,“要从内心对她好”。夜深了,他们卧室的台灯一直亮着。方振富知道,台灯下的方菊芳又在算账。尤其是当上了副厂长以后,方菊芳似乎总有算不完的一笔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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