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五人被安排在靠近主家的一桌,与李家的几位近亲同席。除了李五一,席间还有两位气质非凡的人物李五一的大姐和大姐夫。他们从京城风尘仆仆地匆匆赶来,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身上那种久居高位、却又刻意收敛的沉稳气度。他们的穿着并不张扬,言谈举止也十分低调,但对时局的见解和偶尔流露出的只言片语,都显示出他们的职务级别不低,且工作性质似乎带有某种特殊性,属于不便多谈的范畴。他们对方振富、方菊芳夫妇态度客气而尊重,对方大军兄妹也投以温和的目光,但交流不多,更多是一种静默的观察与无形的关切。
酒过三巡,气氛不再像初时那般凝滞,多了些许追忆往昔的唏嘘与感慨。李五一端着酒杯,自然而然地坐到了方大军身边的空位上。他脸上的悲戚尚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已经恢复了组织部副部长特有的那种沉稳与审慎。
“大军,”李五一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沙哑,他轻轻拍了拍方大军的肩膀,“你外公走得突然,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得把路走下去。”
方大军连忙端起酒杯:“五一舅舅,您更要保重身体。”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李五一并没有移开目光,而是沉吟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他压低了声音,确保对话仅限于他们两人之间:
“大军,你转业到地方,尤其是在城管局,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李五一的目光看似平静,却仿佛能洞悉很多事情,“我虽然不在具体业务部门,但一些风声,或多或少也听到一点。听说你立了个军令状?目标是龙腾会馆?”
方大军心中微微一震,没想到李五一会如此直接地提起此事。他坦然承认:“是的,五一舅舅。龙腾会馆非法占地,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局里下了任务,我也立了军令状,三个月内,必须依法处理到位。”
李五一缓缓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眼神变得有些深邃:“龙腾会馆,金承业!背后的关系网,盘根错节,他们在省里经营多年,根基很深。”他没有提庞曰义的名字,但话语中的指向已经非常明确。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方大军,语气变得格外郑重:“大军,你外公的脾气你知道,他一生最重原则,最恨的就是这种歪风邪气。他生前常跟我说,做人要堂堂正正,做事要无愧于心。你这次坚持原则,依法办事本身没有错,而且很有胆量。”
这话语中带着肯定,让方大军感到一丝暖意。但李五一话锋随即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
“但是,你要明白,在地方上工作,尤其是在触及某些深层利益的时候,光有胆量和原则,有时候是不够的。你需要策略,需要耐心,更需要看清楚形势,懂得借力。有些障碍看似坚不可摧,但未必没有裂缝。有些力量看似遥远,但未必不能成为助力。关键在于你能否坚持到曙光出现的那一刻,能否在复杂的局面中,找到那个最关键、最合法的支点。”
方大军思索片刻说:“舅舅,你是说我做事还欠火候?”
李五一意味深长地说:“我也是军转干部,一开始也是碰了几处钉子,组织上任用干部,尤其是重要的关键的岗位,不仅要看能力,更要看品格,看定力,看他在关键时刻能否扛得住压力、经得起考验。越是艰难的任务越能检验一个人的成色。关于你那个军令状……我反复思量,觉得,你还是应该想办法,把它撤回来。”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让方大军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不解甚至是些许的抗拒。
“撤回来?”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五一舅舅,这军令状是我当着金铭和局领导的面签下的,白纸黑字,代表着我的承诺和决心!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哪有签了字又反悔的道理?这岂不是让我方大军成了出尔反尔、临阵退缩的小人?”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胸膛微微起伏。在部队里,命令就是命令,任务就是任务,从来只有向前,没有后退。这种“撤回来”的想法,在他看来,几乎等同于耻辱。
李五一没有因他的激动而不悦,反而理解地点了点头,他抬手示意方大军稍安勿躁,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大军,我理解你的心情。敢作敢当,宁折不弯,这是军人的血性,也是你外公最欣赏你的地方。”
“但是,”李五一话锋一转,目光如炬,“你现在不是在部队,你面对的不是明确的敌人和单纯的军事任务。你现在身处的是地方,是错综复杂的行政体系和人情社会!你面对的,是一个经营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而且极其善于伪装和反扑的利益集团!”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敲在方大军的心上:
“你以为你签下军令状,展现决心,他们就会怕了你?就会乖乖就范?不会!他们只会把你当成必须尽快清除的、最危险的敌人!他们会动用一切手段,明的、暗的,合法的、非法的,来阻止你,甚至……毁掉你!你现在就像一颗孤零零暴露在开阔地带的钉子,最先被锤掉的,往往就是最突出、最不懂得保护自己的那一颗!”
方大军张了张嘴,想反驳,但李五一没有给他机会,继续沉声说道:
“我不是让你放弃原则,更不是让你向违法行为妥协!我是让你换一种更聪明、更有策略的方式去战斗!暂时的后退,不是为了屈服,而是为了积蓄力量,为了看清全局,为了等待最有利的时机,发出致命一击!”
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一条迂回的曲线:“你看,直路最近,但可能布满陷阱和狙击手。绕一点弯路,看似远了,却能避开锋芒,找到敌人防御最薄弱的地方,甚至能够联络到同样想扳倒他们的‘盟友’。”
李五一的目光深邃,充满了智慧和历练:“你现在需要做的,不是硬碰硬。是先向金铭,甚至是向他背后的势力,做出一个‘服软’的姿态,把军令状这个最直接的靶子撤下来,缓解他们对你最强烈的敌意和警惕。这叫示敌以弱,韬光养晦!”
“然后,”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力量,“利用这个缓冲期,沉下心来,不要再大张旗鼓地去调查,那样只会打草惊蛇。要通过他们身边的人,那些可能心怀不满、可能被胁迫、也可能尚存一丝良知的人,悄无声息地、一点一滴地去收集证据!金承业能做到这么大,内部绝不可能是铁板一块!要找到那个裂缝!”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李五一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要把各方面的人都‘确保无疑’!什么是‘确保无疑’?就是要弄清楚,在这个盘根错节的网络里,哪些人是核心,哪些人是外围,哪些人是可以被争取、被分化的,哪些人是铁了心要跟到底的!更重要的是,要确保在最后关头,拥有足以一击必杀、让任何人都无法翻案的铁证!并且,要确保在更高的层面,有支持依法办事的力量,能够在关键时刻,顶住压力,主持公道!”
他紧紧盯着方大军的眼睛,语气凝重如山:“大军,除恶务尽!但除恶,更需要智慧!你贸然冲上去,很可能不仅除不了恶,反而会把自己搭进去,让真正的罪魁祸首逍遥法外,继续危害一方!你外公若在世,他也绝不会赞成你这种有勇无谋的牺牲!”
这一番长篇大论,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惊涛骇浪,猛烈地冲击着方大军固有的认知。他原本以为的“坚持”和“担当”,在五一哥这番充满政治智慧和战略眼光的剖析下,显得那么的单薄和危险。
方大军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眉头紧锁,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回想起金承业的嚣张,金铭的阴险,庞副省长那座无形的大山。确实,自己之前想的太简单了。光凭一腔热血,恐怕真的无法撼动这棵根深蒂固的大树。
良久,方大军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紧锁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他抬起头,眼中的困惑和倔强已经被一种更深沉、更坚定的光芒所取代。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我太固执,太理想化了。只想着冲锋,却没考虑过战术和策略。您说得对,除恶需要智慧,需要耐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大军,”李五一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接下来的话不会落入第三人之耳,“既然你决定要走这条迂回取证、等待时机的路,有一个人,你必须要有最清醒的认识,并且,在行动中必须极其谨慎地对待,绝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大意。”
方大军的心提了起来,他知道五一哥要说的是谁。“您是说……庞副省长?”
李五一缓缓点头,眼神锐利如鹰:“没错,庞曰义。”他吐出这个名字时,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审慎,“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我因为在组织部门工作,对他,以及像他这一层级的干部,观察和了解会比一般人更多一些。”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挑选最精准的词语来描述:
“首先,他有文化,有水平。他不是那种靠运气或者粗放式发展上来的干部。他是正经的名牌大学经济系毕业,有理论基础,有宏观视野,做起报告来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对经济工作和城市建设确实有自己的一套见解和思路。在很多公开场合和正式会议上,他的发言往往能切中要害,显得很有深度和远见。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在众多干部中脱颖而出,得到重用的一部分原因。”
“其次,”李五一伸出一根手指,强调道,“他人脉极广,而且极其善于经营关系。从基层到省里,再到更高层面,他都编织了一张非常庞大而精密的关系网。这张网里,有他当年的同学、老同事,有他提拔起来的干部,也有通过各种利益纽带捆绑在一起的商人,就像金承业这类人。他非常懂得如何‘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也很会‘栽培’自己的人。在很多时候,他展现出的是一种‘乐于助人’、‘提携后进’的长者风范,这让他在圈内拥有不少‘人缘’。”
李五一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声音也压得更低:
“最关键的是第三点,他背后有大靠山。这个我不便多说,你心里有数就行。这个靠山的存在,使得他在省内拥有相当大的话语权和活动空间,很多人在面对他时,不得不掂量掂量他背后站着的力量。这也是金承业之流能够如此肆无忌惮的重要原因之一,他们倚仗的就是这棵‘大树’。”
李五一总结道,语气带着深深的告诫,“庞曰义是个八面玲珑、极其精明的人。他非常善于把握分寸,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到什么程度,什么线绝对不能碰。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他绝不会轻易授人以柄,更不会直接跳到前台为某个商人站台。他更多的是运用其影响力,在规则范围内进行‘协调’和‘暗示’,或者通过身边人传递信息。你几乎找不到他任何明显的违法违规证据,他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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