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明,寒露未曦。一道诏书自宫城飞出,穿朱雀门、越千步廊,直抵北司大狱旧址——昔日铁锁森然、阴风蚀骨的“绣衣诏狱”,今日晨光初照之下,竟有数只白蝶翩跹于残垣断壁之间,似在引路,又似在祭奠。
诏曰:“废绣衣大狱,设绣衣馆,专司典训、教化、传艺,以正人心,以承国脉。”
落款是皇帝亲笔,朱砂如血,却不再带杀气。
锦年立于高台之上,青布素衣,发间无簪,唯有一缕红线缠于腕上,随风轻扬。她身后,是斑驳血迹浸染的砖墙,万蝶成阵,羽翼纷飞,而中央一条赤龙昂首欲腾,双目炯然,似能洞穿九重宫阙。那龙由千万针脚织就,每一针皆为血绣,每一线皆含冤魂。它不鸣而威,不动而惊,正是三日前那幅“天下太平”壁绣的最终形态——万蝶化龙,血睛点破苍穹。
三日之限,生死之约。
皇帝曾以满狱绣者性命相逼,命锦年绣出“天下太平”。若一针错乱,腰斩立决。
众人皆以为这是死局,可锦年不逃、不辩、不惧。她提指为针,蘸血作线,在冰冷石壁上一针一针,绣出万千蝶影。一夜一日,无声无息,唯有指尖裂开、血流如注之声,在死寂中回响。蝶群渐成,环绕中央空位,唯缺龙睛。
百官屏息,皇帝冷笑。龙无目,则不成势;龙不睁眼,则不能腾。他本欲亲手点睛,以示君权神授,可当火光照壁,那龙形隐隐浮动,仿佛随时破壁而出,帝王心中竟生惧意。他执朱笔近前,手竟微颤,终未能落笔。
就在此刻,一声铁响,碎枷落地。
沈清砚自阶下缓步而来,墨枷已裂,手腕割破,鲜血淋漓。他拾起地上的断刃,以血代墨,以身为誓,一步一印,走向壁画。众人大惊,侍卫欲阻,却被一股无形之力震退。他站在龙首之前,抬手,将血滴于笔尖,轻轻一点——
龙目骤睁!
刹那间,整面墙壁红雾升腾,蝶影翻飞如潮,那龙似有呼吸,鳞甲翕张,一股浩然之气扑面而来,直逼御前。皇帝踉跄后退三步,面色惨白,喉头一甜,竟喷出一口鲜血。太医惊呼跪倒,百官伏地不敢仰视。唯有沈清砚立于血雾之中,声音低沉却如钟鸣:
“绣者织心,非为乱政;线可载道,亦可监国。先帝遗命犹在,岂容湮灭?”
那一日,无人再言“以绣乱政”。
那一日,皇帝沉默良久,终下令:废狱立馆。
“绣衣馆”就此诞生。
锦年受命为馆丞,掌教化、传技艺、录秘史;杜嬷嬷虽罪身未赦,却因年迈功高,且孙女团聚之事后感动朝野,被特许为副丞,主管典籍整理与口述传承。那面血蝶壁绣被封为镇馆之图,严禁触碰,每逢朔望,宫人焚香祭拜,称其为“蝶诏”——非天子诏,乃民心所铸;非金石铭,乃血骨所书。
阿蛮悄然隐退,只留一信:“线已传,愿安。”
而那位曾买通狱卒、送来空心棉线的奇女子,自此不见踪影,唯有每年清明,有人在馆外放一只白蝶风筝,线尽处,写着“蛮”字。
三年后,绣衣馆已收徒三百,遍及南北。女子可入学、可参政、可执绣刀问天下是非。民间传言:“宁见绣衣使,不拜钦差臣。”因绣衣馆不持刀兵,却能以一线牵因果,以一纹揭真相。
史官记曰:
“癸卯年冬,帝设绣衣诏狱,囚绣者凡七十二人,皆以‘绣蛊’‘惑民’论罪。翌春,壁现血蝶,龙目点睛,帝惊病月余。遂废狱立馆,始知先帝遗命藏于丝缕之间。自是,绣非妇工,乃国器也。此变,史称‘蝶诏之变’。”
锦年晚年着《绣经》十卷,首篇写道:
“丝者,思也;线者,连也。一针不妄入,一纹不虚走。吾辈执针,非为悦目,实为明心。当世所惧者,非绣之术,乃绣之识。故有狱焉,亦必有诏焉。蝶破茧而出,岂为逃?实为重生。”
最后一日,她坐于馆中庭院,手中无针无线,唯见春风拂过血蝶壁,一只真蝶落在她指尖。
她笑,闭目。
风起,万蝶应声而舞。
史载:绣衣馆存三百二十七年,历十九朝而不衰。而“蝶诏”二字,终成华夏文明中一道永不褪色的印记——那是用血绣出的自由,以针线缝合的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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