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的春意来得迟，却浓得化不开。桃花如胭脂泼洒在曲水回廊之间，柳絮纷飞似雪，偏偏那座重建不久的绣阁，静立于烟霞深处，白墙黛瓦，檐角悬铜铃，风过时清音泠泠，仿佛低语着前尘旧事。
七日前，一场大火焚尽了绣阁三重殿宇，焦木残线间，唯余一幅“水绣帘”完好无损——那帘上竟浮现出一朵并蒂莲，两茎同根，一开向阳，一折入泥，莲心隐约可见“莲开并骨”四字，墨色沉郁如血。此象一出，满宫哗然。皇帝亲临勘验，默然良久，终未责锦年，反命她主持重建，并赐题“百鸟朝凤”大屏风，限七日完工，以彰后宫和睦之象。
众人皆知，此非嘉奖，实为试炼。
锦年立于新阁织机前，指尖轻抚素绢，眸光沉静如古井。她身着青罗裙，外罩银红比甲，发间仅一支素玉簪，毫无张扬之意，可气度自生。自那一夜火中显图，她在宫中地位已悄然翻覆。昨日早朝，皇帝当廷宣旨，擢升她为尚功局司制，正四品女官，赐紫檀印匣，许“直奏天听”。此举震动六尚诸局，更令绣衣馆百年隐迹终见天光——这是首次有绣衣密探正式踏入后宫权力中枢。
消息传开，尚仪局老掌案摔了茶盏：“一个绣娘，竟得与九嫔同列？”而贵妃卧病未起，据说听见圣旨宣读之声，当场呕出一口鲜血。
然锦年不争不辩，只埋首于那幅百鸟图。她调用十二名精工绣娘轮班赶制，丝线选自江南贡品，金线以真金拉丝而成，孔雀羽、鸳鸯毛皆按典制配色。百鸟姿态各异，或栖或飞，或鸣或啄，栩栩如生。唯独那凤凰——居于正中，尾羽铺展如云霞翻涌，却在背脊处，藏了一只极小的乌鸦，通体墨黑，羽翼微张，似欲凌空而去，又似蛰伏待发。
“为何是鸦？”沈清砚深夜潜入绣阁，低声质问。他一身青衫，袖口沾墨，手中握着半卷被火燎过的绣谱残页。
锦年头也不抬，针尖在绢上轻轻一点：“百鸟皆媚于凤，唯鸦不拜。它不歌功，不颂德，只看真相。”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吹帘，“贵妃欲借太子继妃之位培植党羽，陛下便以绣阁为局，我们……不过是执针之人。”
沈清砚凝视那乌鸦，忽然冷笑：“你不怕东窗事发？”
“怕。”她终于抬眼，“可更怕沉默成帮凶。”
七日之期至，屏风由八名内侍抬入乾清宫。满殿文武侧目，太后抚珠默然，贵妃派来的宫女匆匆退下。皇帝缓步上前，目光扫过百鸟，最终落在凤背那只不起眼的夜鸦上。殿中寂静如死，连香炉青烟都仿佛凝滞。
良久，皇帝竟朗声一笑：“好一个‘神针’！此鸦虽小，却点破繁华虚妄。锦年，你绣的是锦绣，也是胆识。”
当即加封从三品上功女官，赐金麟线一束——那是帝王御用之线，传说以东海鲛人发丝混金冶炼而成，历来仅用于龙袍镶边。
圣恩如雨，却似冰雹砸落贵妃心头。当晚，她腹痛如绞，羊水破裂，早产诞下一子。婴儿面色青灰，啼声微弱，太医束手，只道“先天不足”。宫中流言四起，更有老嬷嬷私语：“那福寿锁上的金线，闪得邪性……”
锦年得知消息，亲自前往延禧宫。她取出一枚小巧长命锁，正是以皇帝所赐金麟线绣成，锁面莲花环绕，内里暗藏一道符引——名为“弱魂引”，非毒非蛊，仅能扰婴孩心神，使其夜惊频作，梦魇不断。
沈清砚追至廊下，怒斥：“你竟对无辜幼儿下手？”
她转身，月光映照她半边脸庞，冷峻如霜：“稚子无辜，我岂不知？可母罪滔天，若不警醒，将来血流成河。这锁，是警告，也是慈悲。”
风起檐角，铜铃再响。
数日后，皇帝为皇子祈福，诏告天下，大赦囚徒，减赋三州。与此同时，绣衣馆悄然扩编，新设“春鸦卫”，专录聪慧女子三百六十人，三年内扩至千人，授密令、习暗语、掌绣刃，成为大周第一支由女子组成的隐秘军伍。
绣阁不再是绣阁，而是权谋经纬的织机；每一针，皆为山河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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