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的间隙,她看到公社派来的技术员小张,正拿着个小本子,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对着几个老农指指点点,讲解着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摘掉沾满污物的手套,走了过去。
“张技术员,” 她态度谦逊地开口,“我发现咱们村的这个沤肥方法,效率好像不太高,味道也特别大。您看,是不是可以想办法改进一下?”
张技术员抬起头,扶了扶鼻梁上的那副眼镜,见是个面生的年轻女人,虽然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脸上还戴着可笑的布口罩,但露出的眉眼难掩清秀。
他语气里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那点倨傲:“改进?怎么改进?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方法,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干的!”
苏念卿耐心地解释:“我发现堆料太杂乱了,秸秆太长,缠在一起,里面都不透气。如果能先把秸秆用铡刀铡得碎一点,大概三寸以下,然后跟人畜粪便、淤泥按个大概的比例,比如三份铡碎的秸秆,一份粪便,一份淤泥那样混合,每铺一层,中间再稍微撒一点点石灰或者草木灰……”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堆的时候也别堆得太实,堆成那种梯形的最好,中间还可以插几根打通了竹节的粗竹竿,方便透气。最重要的是,隔个七八天,最好能彻底翻堆一次,把外面没发酵好的翻到里面去,让它们都能均匀发酵。”
“我觉着,这样可能发酵得更快些,一个来月说不定就能用了,肥效可能也更好,关键是……这味道说不定也能小很多。”
张技术员听着,一开始还皱着眉头,听到后面,直接嗤笑出声,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满是轻蔑:
“你懂什么?碳氮比调控?翻堆频率?你说得倒轻巧!这需要科学的计算,需要数据支撑!不是你们这些农村妇女,凭着想当然,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搞出来的!”
“去去去,干好你沤肥的活就行了,别在这儿给我添乱!”
他像是赶苍蝇一样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过身,继续跟那几个老农高谈阔论去了,直接把苏念卿晾在了一边。
这时,一直竖着耳朵听这边动静的李红梅立刻凑了过来,听见了张技术员的话,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尖着嗓子帮腔:
“就是!张技术员可是公社派来的专家!正经的农业学校毕业的!你苏念卿才认识几个字?就敢在专家面前指手画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赶紧回去沤你的肥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周围几个村民投来好奇的目光。
苏念卿抿了抿唇,知道跟这些人争辩无用,她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转身走回了那臭气熏天的沤肥池边,继续拿起铁锹,只是心里的那个念头更加清晰和坚定。
接下来的几天,她一有空就在村里转悠,逢人就问:“叔,婶,你家有关于种地、施肥方面的书吗?多旧的都行,借我看看。”
结果可想而知。
这个年代,书籍本就是稀罕物,尤其是专业的农业科技书籍,更是凤毛麟角。
她问遍了村里可能识字的人家,甚至厚着脸皮去问了知青点,得到的不是摇头,就是爱莫能助的眼神。
还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觉得她一个沤肥的,看什么书?
她碰了一鼻子灰,心情有些沮丧。
晚上回到家,她坐在灶膛前烧火准备做晚饭,火光映着她有些闷闷不乐的脸,添柴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陆北辰扛着一捆柴从外面进来,放下后,拍了拍身上的木屑,看了她一眼,难得主动开口询问:“怎么了?”
他注意到她这几天情绪不高。
苏念卿叹了口气,把想找农业书改进沤肥方法,却被技术员嘲笑、在村里也找不到书的事情,简单跟他说了说。
“……我就是觉得,明明有更好的办法,为什么不用呢?非要守着老法子,又累效果又不好。”
陆北辰听完,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沉默地蹲下身,帮她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看着跳跃的火苗,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二天傍晚,陆北辰回来得比平时稍晚了一些。
他进屋后,没像往常一样先去舀水洗手,而是径直走到苏念卿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四四方方的东西,递给了她。
苏念卿正在缝补衣服,疑惑地接过,入手微沉,有明显的书本棱角。
她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包裹,当最后一张报纸掀开时,她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里面赫然是一本书!
封面上清晰地印着《农作物种植与土壤肥料学》!虽然封面泛黄、边角有些磨损,但保存得相当完好。
“这……这书……你从哪里弄来的?”
苏念卿又惊又喜,声音都带着颤音。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在她看来简直是雪中送炭!
陆北辰语气依旧平淡:“跟人换的。”
具体跟谁换的,拿什么东西去换的,他一个字都没多说。
但苏念卿知道,在这个书籍极度匮乏的年代,尤其是在这偏僻的农村,想弄到这样一本专业书籍,绝对不容易!
他肯定费了不少心思,甚至可能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感动、惊喜和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淹没了她。
她激动得忘乎所以,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也顾不上什么矜持和这个时代男女有别的界限了,张开手臂就紧紧地抱住了陆北辰劲瘦的腰,脸埋在他带着汗味和草木清气的胸膛前,声音充满了雀跃和感激:
“陆北辰!谢谢你!太谢谢你了!你真的……你真的太好了!”
她语无伦次,只知道重复着感谢。
陆北辰被她这突如其来、热情无比的拥抱弄得身体猛地一僵,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像是瞬间变成了一块木头。
他垂在身侧的手臂下意识地想抬起,却又僵硬地停在半空,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耳根悄然爬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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