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稍微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图：
“你的那些外文资料，那些写着奇怪符号的笔记，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整理，归类，兴许……还能试着翻点简单的。”
“我懂得是不多，但多一个人，总多一份力量，也多一层掩护，不是吗？谁闲着没事儿怀疑一个整天教认字、捣鼓粪肥的小媳妇，能瞅那些玩意儿？”
她看着他紧抿的唇瓣，放柔了声音，继续说：
“我知道，我们这场婚姻开始得有些……特别。对你，对我，都是。但我已经嫁给你了，是你法律上承认的妻子，是想要跟你踏踏实实过一辈子的人。”
“你可以……试着相信我一次。也许我帮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忙，但至少，多一个人分担，总好过你啥都闷在心里，自个儿扛着吧？”
她伸出手，轻轻拽住他搁在膝盖上的袖口，没使多大劲儿，却带着股执拗，
“我知道你和柳林村、甚至和大多数普通人都不一样。你有你的天地，你的抱负，你的……秘密。我不刨根问底，可我也不怕受牵连。我想跟你一块儿。”
陆北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衣袖上那只白皙纤细的手上。
再抬起眼，撞进她清凌凌的眸子里，那里面全是敞亮的真心实意，是明明白白的懂得，还有一股子要跟他站一块儿的愣劲儿。
她的这些话，像一颗投入他多年冰封心湖的石子，“咚”地一下，砸在他那冻了多年的心口上，激起了层层剧烈的动荡。
她不仅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在做什么，知道了那不该被知道的符号，她居然还想帮他。
她看出了他的不同寻常，却没有畏惧，没有疏远或者试图批判，反而想要靠近，想要理解，想要踏入他隐藏的世界，想要分担那份他一直独自背负的重量。
这种被理解、被看穿、甚至被试图“保护”和“分担”的感觉，对他而言，极其陌生，却又……带来一种久违的触动。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油灯的灯芯都结出了一小朵灯花，久到苏念卿拉着他衣袖的手心微微出汗，几乎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用更深沉的冷漠将自己再次隔绝开来，或者干脆否认一切。
终于，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响起，带着沙哑：“为什么？”
他问，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你蹚这浑水干什么？你知道这弄不好会惹上多大麻烦吗？”
苏念卿听他总算开了口，悬着的心往下落了落。
知道他至少愿意沟通，那就有戏。
她松开他的袖口，转而拿起那件中山装，用手指轻轻抚过内衬那个符号所在的位置。
“因为我想了解真正的陆北辰。不是村里人嚼舌根说的那个‘狼崽子’，也不是那个光靠横劲儿让人不敢靠近的孤僻男人。而是此刻，坐在我身边的，有血有肉，有抱负，有秘密，真实的你。”
她的目光坦荡而温暖：“我知道，你要走的路，可能不好走，甚至……可能有危险。但我不想只做一个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我想陪你一起。”
她看着他深邃的眼眸，眼神里有小心翼翼的期待，有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有一丝因等待他回应而无法掩饰的紧张，“陆北辰，你可以……试着相信我一次吗？就一次。”
陆北辰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眉眼，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瓣。
他从未想过，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会有人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会有人想要触碰他隐藏多年、连自己都几乎要刻意遗忘的秘密，并清晰地表露出愿意与他同行的决心。
最终，他没有给出任何言语上的承诺，也没有解释任何一个符号、任何一本书的来历。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床边，动作熟练地挪开靠墙床脚的一块松动的砖石，伸手从里面一个暗格里，取出了几本看起来比之前那些更加陈旧、边角甚至有些残破磨损的笔记本，以及两本外文书籍的影印件，纸张泛黄，字迹密密麻麻。
他将这摞东西，轻轻地放在了苏念卿面前的矮凳上。
“这些，”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隔阂，“先看看。看不懂的，可以问我。”
苏念卿看着眼前这几本书，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欣喜和一种被信任的郑重感。
她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它们，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抬起头，对着陆北辰，重重地、无比认真地点头：“好！我一定好好看！”
从这一天起，他们之间，除了日渐增长的默契与悄然滋生的情愫之外，更多了一层并肩前行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紧密联结。
她开始觉得，也许感情并不需要多么轰轰烈烈的告白和追逐。
就像现在这样，细水长流，让他习惯她的存在，习惯她的陪伴，习惯与她分享思想和秘密，依赖上这份独一无二的联结。
总有一天，量变引起质变，一切都会水到渠成，他应该……也会喜欢上她的吧？
她有时会停下笔，看着灯下他专注的侧影，偷偷地想象。
等以后，那动荡的十年过去，政策好了，恢复了高考，他们是不是可以一起复习，一起考上理想的大学？
他可以去钻研他热爱的物理，她也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
他们一起离开柳林村，去往更大的城市，更广阔的天地……那该是怎样一番令人憧憬的光景。
“发什么呆？” 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她的遐思。
苏念卿猛地回过神，脸上有些发热，慌忙收敛心神，将刚刚抄写、整理好的几页稿纸推到他面前，眉眼不自觉地弯起，带着点求表扬的意味：
“喏，这部分关于反应堆基础原理的概述，我整理和翻译完了。你看看有没有理解错误或者翻译不准确的地方。”
陆北辰接过那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目光快速而专注地扫过上面的内容。
他看得很仔细，偶尔在某处停顿一下，似乎在核对原文。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评价：“很好。”
他似乎觉得两个字不够，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是平的，但内容却让苏念卿心花怒放：
“表述比上次翻译的那篇关于粒子加速器的文章更精准，几个关键术语用得恰到好处。”
得到他明确的肯定，苏念卿心里的甜意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连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明快的笑意。
她嘴角的笑意加深，正想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王婶那特有的大嗓门，带着农村妇女特有的爽朗和热情，打破了小屋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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