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身清寒与沉静回到绝情殿时,天色已近黄昏。细密的霰雪不知何时已转成了真正的雪花,大片大片,洋洋洒洒,无声地覆盖着殿宇与庭院,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纯净的、不容玷污的素白。骨头站在侧殿的廊下,掸去肩头发梢的雪粒,并未立刻进屋。方才温泉畔的惊心动魄,与此刻殿宇的静谧安然,形成了诡异的对比,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她没有去寻白子画,也没有告知任何人遇袭之事。对方手段隐秘,一击不中即远遁,未留下任何可追踪的线索。此刻声张,除了打草惊蛇,引来不必要的猜疑与混乱,并无益处。她需要时间,理清思绪,判断这杀机究竟从何而来,又针对的是什么——是她“骨头”这个身份,还是她遗忘的、属于“花千骨”的过去?
殿内已掌了灯,暖黄的光透过窗纸,在廊下积雪上晕开一团朦胧的光晕。仙剑大会的喧嚣似乎已被这场大雪隔绝在外,绝情殿内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骨头推开房门,一股混合着淡淡檀香与书卷气的暖意扑面而来,驱散了周身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头的凝重。
她解下沾染了毒迹的斗篷,仔细卷好,并未丢弃,而是收入了储物法器的角落。随后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越下越急的雪幕,眉头微蹙。那暗器的阴毒,那黑影鬼魅般的身法,以及对方对长留后山地形的熟悉……绝非偶然。是内部之人,还是外敌已潜入至此?
正思忖间,外间传来极轻的叩门声,是绝情殿侍奉的弟子的声音,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骨头前辈,尊上请您至暖阁一叙,说是有要事相商。”
骨头心头微动。要事?在这大雪纷飞的夜晚?她几乎立刻联想到了后山的袭击。难道……他也察觉了什么?
“知道了。”她应了一声,声音平稳无波。
她没有换衣裳,依旧是那身素雅的青衣,只在外面加了件略厚的外衫,便推门而出。穿过被雪覆成一片琼玉世界的庭院,沿着回廊,走向位于主殿东侧的暖阁。那是绝情殿中最为温暖舒适的一处所在,地下引了地脉热气,冬日里亦温暖如春,白子画偶尔会在那里处理一些不甚紧急的文书,或是独自静坐。
暖阁的门虚掩着,透出橘黄色的、温暖的光。骨头在门前略一停顿,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
暖意裹挟着淡淡的、清冽的雪松冷香,瞬间将她包裹。阁内陈设简洁,一桌,一榻,几个蒲团,一架摆着寥寥几卷书简的书架。桌上燃着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灯,火苗稳定,将不大的空间照得明亮而温暖。临窗的位置,摆着一个小小的红泥火炉,炉上坐着一把紫砂壶,壶嘴里正冒出袅袅的白气,发出细微的“咕嘟”声,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茶香。
白子画就坐在窗边的榻上,并未像往常一样执卷或处理公务。他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侧脸在跳跃的灯火与窗外雪光的映照下,线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他穿着一身简单的月白色常服,长发未束,仅用一根素白玉簪松松绾着,少了几分平日拒人千里的威仪,却多了几分冰雪消融般的清寂。
听到推门声,他缓缓转过头来。灯火映在他的眸子里,那平日里冰封万里的眼眸深处,此刻仿佛也融化了些许,映着暖光,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坐。”他开口,声音比平日略低,带着一丝夜的沙哑。
骨头依言在离他不远的蒲团上坐下,与他隔着一张小小的矮几。炉火的热气烘着她的衣衫,驱散了最后一点从室外带来的寒气,可她的心,却并未因此而感到温暖,反而因为眼前人这不同寻常的静默与柔和,而微微绷紧。
“尊上寻我,不知有何要事?”她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异样。
白子画没有立刻回答。他提起炉上已然滚沸的紫砂壶,手法娴熟地烫杯、洗茶、冲泡。氤氲的水汽升腾,模糊了他俊美清冷的眉眼。他将一盏清茶轻轻推到骨头面前,碧绿的茶汤在白玉盏中微微荡漾,香气扑鼻。
“尝尝,新得的雪山云雾。”他说道,自己也执起一盏,却并未就饮,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骨头垂下眼帘,看着杯中舒展的嫩芽,并未去碰。“尊上,”她抬起眼,目光清亮,直视着他,“后山温泉附近,今日午后,有人刺杀我。”
她选择开门见山。一来,此事关乎长留安危,她既是客卿,便有责任告知;二来,她也想看看他的反应。那刺杀,是否与他有关?或者,他是否知情?
白子画摩挲杯壁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他抬起眼,看向骨头,眸中的那点柔和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凝为实质的冰冷与锐利,如同雪夜里骤然出鞘的寒刃。
“你可有受伤?”他的声音很稳,甚至比刚才更平静,但骨头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静之下,汹涌欲出的寒意与……一丝几乎被完美掩饰的紧绷。
“未曾。”骨头摇头,将遇袭的经过,包括对方的身法、暗器的诡异,以及最后消失的方式,简略而清晰地叙述了一遍,唯独略去了自己追入密林以及对方可能熟悉地形等更细节的推测。
白子画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越来越深,越来越冷,仿佛倒映着窗外无边的风雪。直到骨头说完,阁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炉火上茶壶轻微的沸腾声,和窗外雪花扑簌落下的声音。
“我知道了。”许久,他才缓缓吐出四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此事,我会彻查。”
他没有问更多的细节,没有质疑,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怒,只是给出了一个承诺。但这简单的回应,却让骨头心中微微一定。至少,此事应非他所为,也非他纵容。
“有劳尊上。”骨头端起面前的茶盏,浅浅啜了一口。茶汤清冽,入口微苦,回味却带着雪山特有的甘醇与寒意,恰如此时此刻的氛围。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沉默,却与方才不同。少了几分刻意的疏离,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凝重,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东西,在温暖的空气与清苦的茶香中缓缓流淌。
“今日,是仙剑大会最后一日。”白子画忽然开口,转了话题,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大雪,“魁首已定,是蜀山凌虚。”
骨头对此并无太多意外,只淡淡“嗯”了一声。孟玄朗经了那日之事,锐气受挫,能得魁首才是怪事。凌虚实力本就不俗,心性经过打磨,夺冠也在情理之中。
“大会结束后,各派之人会陆续离开长留。”白子画继续说道,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这场雪,会下很久。”
骨头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些,只是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雪越下越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要将一切喧嚣、尘埃、阴谋与杀戮,都深深掩埋。
“很多年前,也下过这样大的雪。”白子画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种悠远的、仿佛陷入回忆的飘渺,“在绝情殿。”
骨头心头微微一紧,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他要说什么?说起……过去吗?
“那时,绝情殿还很冷清。”他缓缓说道,目光依旧落在无尽的雪幕上,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遥远的往昔,“有个怕冷又爱闹的小徒弟,总喜欢在雪地里跑,堆一些奇形怪状的雪人,手和脸都冻得通红,却笑得比阳光还亮。”
他的声音很轻,很缓,带着一种骨头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追忆,与深埋其中的、刻骨的痛楚。
“她总想拉我一同玩雪,我嫌她胡闹,从未应过。”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更哑,“后来……后来她再也不玩雪了。绝情殿的雪,年复一年地下,却只剩下冷。”
骨头静静听着,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有些闷,有些疼。她仿佛能看到那个画面:空旷冰冷的绝情殿,漫天大雪,一个孤单的小小身影在雪地里雀跃,而另一个白衣如雪的人,只是远远地、静静地站在廊下看着,从未走近。
“我曾以为,雪只是雪,是四季轮转,天道自然。”白子画终于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转而看向骨头。那目光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的情绪,悔恨、痛楚、眷恋、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直到失去,才知道,那雪里有她的笑声,有她踩出的脚印,有她指尖的温度……那不只是雪,那是……我弄丢的一切。”
阁内安静得只剩呼吸声。炉火噼啪,映照着两人相对无言的身影。
“我找了很多年,等了很多年。”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又将你找了回来。哪怕你不记得,哪怕你不再是你……”
他忽然倾身向前,隔着那张矮几,伸手,轻轻握住了骨头搁在膝上的、微凉的手。
骨头的身体猛地僵住,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他握得更紧。他的手掌很大,带着习剑之人特有的薄茧,却并不粗糙,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有些烫人。
“可你还是你。”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冰封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冰川的火焰,“骨头也好,千骨也罢,是你,就好。”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清冷的雪松味和淡淡的茶香。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她能看清他纤长的睫毛,能看清他眼中倒映出的、有些惊慌失措的自己。
“这场雪,和当年一样大。”他低声说,声音喑哑,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又透着无尽的苍凉与祈求,“这一次,我可以陪你一起看吗?”
骨头的大脑一片空白。后山的刺杀,心头的疑虑,过往的迷雾,在此刻统统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的直白冲击得粉碎。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微颤,能听到他并不平稳的呼吸,能看见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深情与痛楚。
理智在尖叫着让她推开,让她逃离,让她不要沉沦在这危险而未知的漩涡里。可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心底那一片荒芜的冰原,仿佛被这炽热的眼神与话语,灼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缝,有滚烫的岩浆,正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就在她失神的刹那,他忽然松开了她的手,却并未退开。而是抬起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抚上了她的脸颊。指尖微凉,触碰到的皮肤却瞬间滚烫。
骨头浑身一颤,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白子画,你……”
话音未落。
他忽然俯身,微凉的、带着雪山云雾茶清苦气息的唇,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又无比决绝的姿态,印上了她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窗外的雪,无声飘落。
炉中的火,静静燃烧。
阁内的空气,凝固成琥珀,将两人紧紧包裹。
这个吻,并不深入,甚至带着一丝生涩的试探与小心翼翼,只是轻轻贴着她的唇瓣。可那其中蕴含的情感,却如同沉寂了千年的火山,在触碰的瞬间轰然爆发,炽热、汹涌、绝望、又带着失而复得般的小心翼翼与卑微祈求。
骨头睁大了眼睛,脑中嗡的一声,彻底变成一片空白。唇上传来陌生而柔软的触感,以及那清苦的茶香,和他身上特有的、清冽的冷香,混合成一种令人晕眩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的所有感官。
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能感觉到他抚在她脸颊上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他缓缓退开,呼吸有些急促,素来清冷的眼眸中氤氲着一层迷蒙的水光,眼尾甚至泛起了一丝极淡的薄红。他就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她,看着她的震惊,她的无措,她的迷茫。
“对不起。”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情动后的余韵,和更深重的痛楚与不确定,“我……控制不住。”
又是这句话。
与那夜在门外,如出一辙。
可这一次,不是隔着门板的低语,而是真真切切的、不容错辨的触碰与掠夺。
骨头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般,狠狠推开他,踉跄着站起身,后退了几步,直到背脊抵上冰冷的墙壁。她抬手捂住自己的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唇瓣的微凉触感和清苦气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
震惊、愤怒、羞恼、茫然……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瞪着他,想质问他,想斥责他,想让他滚,可嘴唇翕动了半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白子画被她推开,并未强求,只是维持着半倾身的姿势,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那眼神,像是等待审判的囚徒,又像是凝视着易碎珍宝的守护者,复杂得令人心碎。
暖阁内,茶香依旧袅袅,炉火依旧温暖。可有什么东西,已经在这一吻之后,彻底改变了。
雪,下得更大了。无声地,温柔地,残酷地,覆盖了整个天地,也仿佛要将这暖阁之内,刚刚被点燃又被骤然冰封的暧昧与悸动,深深掩埋。
骨头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一般,踉跄着冲出了暖阁,冲进了外面无边的、冰冷的雪夜之中。
白子画没有追出去。他只是缓缓坐直身体,望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雪幕之后,然后,慢慢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唇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她的、温暖而柔软的气息。
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声几不可闻的、混合着痛苦与满足的叹息,逸出唇角,消散在温暖的空气里。
窗外,雪落无声。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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