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设在深圳新建的科技馆,玻璃幕墙亮得晃眼。
阿明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发言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他昨晚背到半夜,现在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来参加的人穿着西装皮鞋,他低头看看自己——深蓝色工装,洗得发白,但干净平整。这是临行前赵梅特意熨过的。
“紧张?”老李拍拍他肩膀,“我第一次上台也这样。你就当底下都是染缸,跟缸说话总不会慌吧?”
阿明勉强笑了笑。
会场里冷气开得足。阿明找到自己的名牌,在第三排靠边的位置。邻座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面前摊着英文资料。
“你是哪个单位的?”中年人瞥他一眼。
“霓裳。”阿明说,“做服装的。”
“没听说过。”中年人转过头去。
论坛开始了。前面几个发言的都是大学教授和工程师,讲的都是自动化、标准化、产业化。ppt上闪过各种图表和公式,阿明看得眼睛发花。
轮到传统工艺分论坛时,已经上午十一点。会场人走了一半,剩下的也大多在低头看表。
主持人念到阿明的名字。阿明站起来,腿有点软。
他走到台上,灯光刺眼。底下的人脸模糊成一片。他深吸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
“我叫阿明,”他说,“是个染布工。”
台下有人轻笑。
阿明没理会,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布样——靛蓝染的深青,柿子染的暖黄,苏木染的暗红。他把布样举起来:“这些颜色,是我师傅教的。用蓝草、柿子、苏木染出来的。”
台下安静了些。
“我知道现在都讲效率。”阿明继续说,“机器染布,快,颜色也准。我们染一缸布的时间,机器能染一百缸。”
他把布样往前递了递:“但机器染的布,洗三十次会褪色。我们染的,能洗五十次,六十次。颜色越洗越柔和,像人老了一样,有味道。”
有人开始往前探身子。
阿明又从布包里掏出个小瓶子,里面装着深蓝色粉末:“这是我们的靛蓝染料。采蓝草,发酵,打靛,沉淀……前后要一个月。做出来的染料,不伤手,不污染水。”
他顿了顿:“我知道这不划算。花一个月做染料,不如买现成的化学染料,便宜又快。但我师傅说,有些事不能光算钱。”
台下完全安静了。
“我师傅今年六十三了。”阿明声音有点哽,“她染了一辈子布。她说,她染的布,得能传给孙子,传给重孙子。不能洗几次就烂了,那对不起穿它的人。”
他讲完了。会场里静了几秒,然后响起掌声。不热烈,但持续了很久。
下台时,老李冲他竖起大拇指。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走过来,递给他一张名片:“你们这种工艺,有没有可能量化生产?我想投资研究。”
阿明接过名片,手心里全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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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早晨,风里夹着沙。
小芸坐在仓库角落的绣架前,手指红肿——金线太细,捻的时候勒的。她已经失败了十七次。
王师傅蹲在门口抽旱烟,不说话,只是看。
第十八次,线又断了。
小芸盯着断掉的金线,眼圈红了。但她没哭,只是默默拆掉,重新开始。
秀芹送来午饭时,看见小芸还在捻线,忍不住说:“歇会儿吧,手都肿了。”
小芸摇摇头,比划着:“今天一定要捻出来。”
下午三点,第十九次。金线终于均匀地缠上丝线芯,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小芸拿给王师傅看。
王师傅接过线,对着光看了很久,又用手指捻了捻。“还行。”他说。
就两个字,小芸的眼泪却掉下来了。
“哭啥?”王师傅站起来,“这才第一步。明天学盘线,更难。”
他从箱子里翻出个旧绣绷,上面有半幅没绣完的云纹:“这是我师傅留下的。你照着这个练。”
小芸凑近看。云纹的曲线极其流畅,金线的走向变化多端,却看不出接头在哪里。
“盘金绣的精髓,”王师傅说,“在线头要藏得住。绣出来看着是一整条金线,其实里头有几十个接头,都得藏进图案里。”
他示范了一次。粗糙的手指捏着细针,却灵活得像在跳舞。金线在缎面上蜿蜒,一转眼就盘出个圆润的弧度。
“你来。”他把针递给小芸。
小芸接过针,手抖得厉害。第一针下去,线就歪了。
“手腕放松。”王师傅按住她的手,“线跟着针走,不是针跟着线走。”
又试了几次,终于盘出个勉强能看的弧线。虽然生涩,但接头藏住了。
王师傅点点头:“有点样子。”
傍晚,小芸坐在招待所床上,借着窗外的光看那半幅云纹。金线在暮色里发着暗光,像一条沉睡的龙。
她给招娣写信,把今天学的每一步都画下来。写到“线跟着针走”时,她停住笔,想起招娣教她绣第一朵花时说的话:“绣花不是用手绣,是用心绣。”
窗外传来秦腔的唱段,苍凉,悠长。小芸听着,忽然觉得手里的针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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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里,新学徒终于染出了一缸好布。
颜色是深青中泛着紫光,赵梅说这叫“鸦青”,最难染的一种。两个年轻人围着染缸,笑得嘴都合不拢。
“别高兴太早。”赵梅泼冷水,“这缸成了,下一缸不一定。染布没个准。”
但晚饭时,她还是让食堂加了两个菜。大师傅做了红烧鱼,说是“庆功”。
招娣那边,新姑娘绣的蝴蝶终于完成了。翅膀绣得灵动,线色过渡自然。招娣拿着绣绷看了很久,最后说:“可以出师了。”
姑娘愣住:“师、师傅?”
“我不是你师傅。”招娣说,“我是带你入门的人。真正的师傅是你自己,是那些你绣坏的线,拆过的针。”
她把绣绷还给姑娘:“这幅蝴蝶,留着。等你将来收徒弟了,给他们看。”
姑娘接过绣绷,手抖得厉害。
晚上,林晚和陆铮在办公室看阿明寄来的论坛资料。有照片,有报道,还有张名片——那个想投资的中年人。
“你猜阿明会怎么选?”陆铮问。
林晚看着照片上站在台上的阿明。小伙子穿着工装,背挺得笔直。
“他会问赵姨。”林晚说。
果然,电话很快打来了。是阿明,声音有点喘:“林老师,陆叔,今天有人想投资咱们的染料……”
“你怎么说?”林晚问。
“我说我得问师傅。”阿明老实交代,“但他说,这是把传统工艺现代化的好机会……”
“那你怎么想?”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我觉得,”阿明慢慢说,“有些东西不能‘化’。一‘化’,味道就没了。”
林晚和陆铮对视一眼,笑了。
“那你回绝了?”陆铮问。
“还没。”阿明说,“我说我想想。林老师,陆叔,如果我回绝了,是不是很傻?”
“不傻。”林晚说,“知道自己要什么,比什么都重要。”
挂了电话,林晚看着窗外的园子。夜色里,染坊的灯还亮着——赵梅大概在等阿明的电话。
“这孩子,”陆铮说,“长大了。”
“是啊。”林晚轻声说,“有自己的主意了。”
夜里起了风。石榴树的枯枝敲打着窗户,嗒,嗒,嗒,像谁在轻轻叩门。
林晚起身关窗时,看见招娣从绣坊出来,手里拿着件披肩,轻轻披在那个新姑娘肩上。姑娘回头,两人说了句什么,都笑了。
那笑容在路灯下,暖融融的。
林晚关好窗,回头对陆铮说:“明天该给孩子们寄冬衣了。”
“嗯。”陆铮翻着日历,“深圳还热,西北该冷了。”
是啊,天南地北,冷暖不同。但不管在哪里,总有人守着认准的路,一针一线,一缸一布,慢慢走。
这条路长,但值得。
夜深了。园子睡了,远方的城市还醒着。但不管是睡是醒,明天太阳升起时,染缸会重新注满水,绣针会穿上新的线,而行走在路上的人,会继续往前走。
一步,一步,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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