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惊了堂前燕,险些砸了糊口碗。
江南的冬日,湿冷是往骨头缝里钻的。昨夜里一场薄霜,清晨的日光懒懒照在青石板路上,泛着些微潮气。陈浩然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对着面前一方劣质石砚呵出一口白气。砚台里,是他刚磨好的一汪浓墨,这是他如今安身立命的根本——在江宁府衙外围墙根下,支个小摊,代写书信、诉状,兼卖几幅应景的对联。
穿越而来已数月,从最初的惊恐茫然到如今的勉强糊口,陈浩然觉得自己像是一粒被风吹到异世的尘埃,正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在这片陌生的土壤里扎下一丝微弱的根须。家族的联系刚刚重建,来自陈文强和陈乐天的接济如同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每一文钱,都得靠他自己这手半吊子的毛笔字和超越时代的“文采”去挣。
摊子前有些冷清,他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吆喝两声,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匆匆走了过来,将一张帖子拍在他简陋的案几上。
“写份拜帖,给织造府曹大人麾下李典吏的,要快,要恭敬!”来人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好嘞,您稍坐。”陈浩然精神一振,大主顾。他铺开摊子上最好的梅花玉版笺,舔饱了笔,凝神静气。这拜帖格式他早已研究透彻,无非是些“恭惟”“台鉴”“伏乞”的客套话,关键在于用词精准,格式无误,既能表达敬意,又不显得过分谄媚。
他笔走龙蛇,一手端正的馆阁体小楷流淌而出。写到关键处,描述拜见缘由时,他心思微动。按照此时惯例,只需模糊写上“略备薄礼,面陈衷曲”即可。但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现代公文、商务信函的写作技巧,核心便是“精准”与“价值前置”。他笔锋一顿,略一斟酌,添了一句:“今有访得苏缎新样三幅,并闻粤海珍玩若干,特此奉闻,恭请钧谕。”
写完,他暗自点头。这样既点明了携带的“硬货”,给了对方接见的理由和期待,又用了“奉闻”、“恭请钧谕”这样极为谦卑的词语,分寸感应该拿捏得刚好。
那管家接过拜帖,仔细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点了点头:“字不错,话也说得明白。多少钱?”
“承惠,二十文。”陈浩然压下心中的小得意,谦逊回应。
管家痛快付了钱,拿着帖子走了。陈浩然掂了掂手里的铜钱,一丝暖意从掌心蔓延开。这只是开始,他告诉自己。
然而,他这丝得意没过两天,就差点酿成大祸。
这日,府衙一位钱谷师爷的跟班小厮跑来,说是师爷要向上峰呈报一份关于漕粮转运损耗的节略,原有文书先生告病,临时抓差,让他赶紧拟个草稿。
漕粮转运?损耗?陈浩然一听,脑子里的现代管理知识又开始不安分地躁动起来。这玩意儿,不就是物流损耗和成本控制吗?他接过那寥寥几句、语焉不详的要求,坐在小马扎上,铺开纸笔。
他没有像寻常书吏那样,直接堆砌“漕运乃天庾正供”、“粒粒皆辛苦”之类的套话,而是下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了起来。他先列出了几条主要的漕运路线,然后根据模糊的历史地理知识,标注出可能的风险点:河道狭窄处易生拥堵盗抢(运输风险),水闸过多导致延误和额外费用(时间与成本风险),沿途州县征收“陋规”(非正式税收,管理风险),仓储条件导致的霉变(仓储风险)。他甚至还想画一个简单的表格,分门别类阐述风险成因、可能后果及初步应对建议。
画到一半,他猛然惊醒!这满纸的箭头、方框、还有那些“风险”、“成本控制”、“流程优化”的现代词汇,若被旁人看去,岂不是要被视为妖言惑众,或者是什么秘密联络的暗号?
他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将草稿纸揉成一团,塞进袖口。定了定神,他重新铺纸,老老实实地用最传统的骈俪文体,写了一篇四平八稳、引经据典、实则空洞无物的节略草稿。写完,他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没有任何超越时代的痕迹,才交给那小厮。
本以为此事就此揭过。没想到,第二天下午,那位钱谷师爷竟亲自踱步到了他的小摊前。师爷姓胡,五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癯,眼神锐利,手里正拿着他昨天写的那份草稿。
陈浩然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起身作揖。
胡师爷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棉袍和简陋的文具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压力:“昨日那节略,是你写的?”
“正是在下拙笔,仓促之间,恐有不当,请师爷指点。”陈浩然姿态放得极低。
“文笔尚可,格式也无大错。”胡师爷语气平淡,“只是,我听说你前日给织造府的人写拜帖,颇有些…新奇之言?”
陈浩然心头一紧,果然来了!那点小聪明,还是引起了注意。他连忙解释:“小子不敢,只是揣摩上意,想着将事由说得更分明些,或许方便大人决断,绝无标新立异之意。”
胡师爷不置可否,忽然从袖中抽出另一张纸,正是陈浩然昨日慌乱中揉皱,后来丢弃在墙角废纸堆里的那张“风险分析图”草稿!
“那这个,你又作何解释?”胡师爷的声音冷了下来,“这些鬼画符一般的线条,还有这些不明所以的词语,‘风险’、‘流程’…你究竟是何人?在此窥探漕运机密,意欲何为?”
刹那间,陈浩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周围摊贩和行人的目光似乎都聚焦过来,带着探究与警惕。他仿佛看到自己被扣上“细作”、“妖人”的帽子,抓进大牢,严刑拷打…刚刚看到一点希望的生存之路,眼看就要彻底断绝。
电光石火间,陈浩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解决不了问题,必须自救。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委屈,深深一揖:
“师爷明鉴!小子岂敢窥探机密!这…这实是小子的一点…一点读书入魔的痴念,让师爷见笑了!”
“哦?读书入魔?”胡师爷挑眉,显然不信。
“是…是的。”陈浩然脑筋急转,必须把这现代思维包装成古人能理解的东西,“小子近日重读《禹贡》、《河渠书》,深感先贤治水、通漕之伟绩。偶有所得,便胡思乱想,试图将漕运一路之艰难,仿若山川地理图一般勾勒出来。这些线条,是假想的漕路;这些方框,是沿途关键之所…小子愚钝,妄图以此‘图示法’,更直观地推想何处易生阻滞,何处需加意防范…至于那些词不达意的字样,实是小子才疏学浅,找不到合适的古语表述,胡乱写来自己看的,绝无他意!冲撞了师爷,小子罪该万死!”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将现代管理学的分析工具,硬生生解释成了读书人研究地理河渠的“痴气”,甚至带点“纸上谈兵”的迂腐。姿态放得足够低,理由也勉强能自圆其说。
胡师爷盯着他,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刺穿他的内心。现场一片寂静,只有寒风掠过墙头的呜咽声。
良久,胡师爷忽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股逼人的压力却消散了大半。
“图示法?推想阻滞?哼,倒是个有几分歪心思的。”他抖了抖那张皱巴巴的纸,“读书人有点奇思怪想不稀奇,但也要懂得藏拙。这等东西,落在不晓事的人眼里,便是祸端!这次念你初犯,又确实有几分才思,便饶你一回。”
陈浩然如蒙大赦,连连躬身:“谢师爷宽宏!小子再不敢了!”
胡师爷将那张草稿随手撕碎,扔在地上,转身欲走,却又停住脚步,回头淡淡说了一句:“明日辰时,到府衙户房来找我。有份急件,看你笔墨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又快又好’。”
望着胡师爷远去的背影,陈浩然缓缓直起身,后背的内衫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他弯腰,将地上那些碎纸片一点点捡起来,紧紧攥在手心,直到指甲陷入掌肉。
侥幸过关了。不仅过关,似乎还因祸得福,得到了一个进入府衙内部帮忙的机会。这无疑是靠近体制边缘的关键一步。
但他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阵阵后怕。这个时代,容错率太低了。一点超越时代的思维火花,都可能引火烧身。胡师爷最后那句“藏拙”,是警告,也是生存法则。他之前还偶尔想着,是不是能用点现代知识“惊艳”一下旁人,现在想来,真是幼稚可笑。“惊艳”的结果,很可能是“惊悚”。
他将碎纸片小心收好,决定回去就烧掉。坐在重回冷清的小摊后,他望着街上熙攘的人群,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等级森严、规矩如铁的体制内外,他就像走在万丈深渊边的钢丝上,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谨言慎行。家族的支援尚未完全到位,李卫那条线更是远水,眼下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手还算过得去的毛笔字,和必须深深隐藏起来的、来自未来的灵魂。
傍晚收摊回到租住的小屋,他点亮油灯,铺开纸张,开始给陈文强和陈乐天写回信。在描述了近日状况,隐去了“砚池风波”的惊险,只提了可能有机会进入府衙帮佣之后,他特意在信末加重笔触写道:
“……此地规矩森严,言行举止,皆需合乎法度,稍有逾越,恐招祸端。弟在此,当日慎一日,如临如履,望兄与天弟亦如是。家族事务,稳妥为上,切莫冒进。……”
写罢,他吹干墨迹,封好信。窗外,夜色渐浓,寒星点点。陈浩然推开窗,一股冷风涌入,让他打了个寒颤,也让他更加清醒。
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可胡师爷那看似随手给的“机会”,背后真的只是看中他的笔墨吗?还是另有一双眼睛,在暗中审视着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有点“特别”的年轻书生? 他望着织造府方向那一片沉寂的黑暗,心中迷雾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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