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墨迹未干的Swot分析图,此刻在陈浩然眼中,不再是穿越者的智慧结晶,而是足以将他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催命符。
江南的春深,总带着一股黏稠的湿意,浸润着曹家织造署后衙那间属于低级幕僚的狭小值房。陈浩然盯着自己刚刚绘就,还散发着墨香的一张笺纸,心头却没有半分自得,只有一股冰凉的寒意正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纸上,是他基于现代管理学的习惯,为曹頫老爷草拟的、关于应对当前“织造差事”困境的“四象限分析”——优势、劣势、机会、威胁。他写得很隐晦,用了不少这个时代的词汇包装,但核心框架依旧是那个熟悉的Swot。写时只觉得思路清晰,下笔有神,此刻冷静下来,再看那“内部管理疏漏,物料耗损高于往年”、“库存积压,银钱周转不灵”等劣势项,以及“宫中用度缩减,需求不稳”、“御史台或有纠劾之议”等威胁项,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眼。
“真是昏了头了!”他内心哀嚎,恨不得时光倒流,掐死半个时辰前那个自作聪明的自己。在曹家这艘已然听到龙骨发出呻吟、四处漏水的大船上,他一个边缘幕僚,不想着如何扎紧自己的小筏子,居然还在用另一套体系的工具去分析船体结构?这简直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了了!
他下意识地左右瞟了瞟。值房里另外两位同僚,一个在打盹,一个正皱着眉头核对枯燥的料单,似乎没人注意到他这边的异常。他稍稍松了口气,正准备将这张惹祸的根苗揉成一团,寻机处理掉。
“浩然兄,忙什么呢?”一个声音带着笑意在门口响起。
陈浩然手一抖,差点将墨砚打翻。抬头一看,是幕僚中素以“包打听”和“笑面虎”着称的赵德明。此人能力平平,却最擅长钻营和构陷,平日里就对陈浩然这个“破落书生”能写几笔好公文颇多嫉妒。
“没什么,胡乱涂鸦,不堪入目。”陈浩然强自镇定,欲将那张纸掩于书册之下。
赵德明却已几步凑到近前,眼睛飞快地在那纸上一扫。他虽然未必完全看懂那“四象限”的奥妙,但“劣势”、“威胁”等触目惊心的词汇,以及其后关联的具体问题,他是看得懂的。尤其那“御史台或有纠劾之议”一句,更是让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哎呀,浩然兄果然大才!”赵德明笑容更盛,带着一种虚伪的赞叹,“此等……图示,闻所未闻,见解深刻,一针见血啊!佩服,佩服!”他嘴里说着佩服,眼神却像钩子一样,死死钉在那张纸上。
陈浩然心知要糟,这赵德明怕是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味道。他干笑两声:“德明兄过誉了,信手胡诌,当不得真。我还要去库房核对一批新到的丝线,失陪。”说着,不由分说地将那页纸胡乱塞进一叠旧文书最底下,起身便走,几乎是落荒而逃。
身后,赵德明看着他仓促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化作一丝阴冷的算计。
接下来的两天,陈浩然度日如年。那张要命的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里。他几次想寻机会回去销毁,却发现赵德明似乎总有意无意地在那间值房附近转悠,让他找不到安全下手的机会。他甚至想过夜间潜入,但曹府夜间守卫森严,风险更大。
这种悬而未决的焦虑,让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连带着对曹府内部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感受也愈发深刻。往来的胥吏脸上少了往日的闲适,多了几分行色匆匆;几位有头有脸的大管家,眉头锁得比往常更紧;就连曹頫老爷偶尔出现在公共场合,那强撑的镇定下,也难掩一丝疲惫与惶惑。
“浩然,你近日气色不佳,可是遇到了难处?”这日傍晚,回到临时租住的小院,前来与他秘密碰头的陈文强关切地问道。经历了流落街头的窘迫,家族提供的这处落脚点和定期接济,让陈浩然的生活总算稳定下来。
陈浩然看着这位日渐沉稳的族兄,叹了口气,没有隐瞒,将“图表风波”低声说了一遍。
陈文强听罢,脸色也凝重起来。“你太大意了!”他压低声音,“如今这江宁城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曹家,等着抓把柄?你这东西,若被有心人曲解,扣上一个‘妄议朝政’、‘窥探机密’,甚至‘诅咒主官’的帽子,如何脱身?”
“我晓得,”陈浩然苦笑,“如今悔之晚矣。只盼那赵德明一时蠢笨,看不懂其中关窍,或者他虽有心,却找不到由头发难。”
“把希望寄托在对手的愚蠢上,是最愚蠢的。”陈文强摇头,眼中闪过商海历练出的精明与果断,“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这边通过李卫李大人那条线的外围关系,隐约听到风声,京城里对曹家的不满正在积聚,参劾的奏本怕是已经在路上了。你这事,可大可小,若在平时,或许无人理会,但若在曹家风雨飘摇之时被翻出来,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这话如同又一盆冷水,浇得陈浩然透心凉。
“为今之计,”陈文强沉吟道,“一是你要如常办事,甚至要比往常更低调、更恭顺,绝不能自乱阵脚。二是要设法弄清楚,那张纸是否真的落入了赵德明手中,他又有何打算。三嘛……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我会动用一些关系,准备些银钱,必要时刻,哪怕舍了这幕僚的职位,也要保你平安脱身。”
家族的支持,像一块厚重的基石,让陈浩然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几分。他点了点头:“我明白,让兄长费心了。”
怕什么来什么。
第三天下午,陈浩然被曹頫身边的长随叫到了签押房。一进门,他就感到气氛不对。曹頫端坐主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下首站着两人,一个是面露得色的赵德明,另一个则是掌管刑名案卷的秦师爷,神色严肃。
“陈浩然,”曹頫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将一张纸拍在桌上——正是那张要命的“Swot分析”图,“此物,可是你所作?”
陈浩然心头巨震,知道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躬身行礼:“回老爷,此物……确是学生随手所记。”
“随手所记?”赵德明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接话,“浩然兄过谦了。此图框架诡异,言辞犀利,将我织造署内弊端、外间威胁,剖析得可谓‘入木三分’啊!尤其这‘御史台纠劾’之言,不知浩然兄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莫非……与台谏诸公,有所交通?”
这顶“结交言官、窥探朝局”的帽子扣下来,分量极重!在等级森严的官僚体系中,低级幕僚私下非议政务、揣测上意,已是犯忌,若再被坐实与监察系统有牵连,那几乎就是找死。
陈浩然背上瞬间渗出冷汗。他急速思考着对策,矢口否认图纸的意义?在确凿的物证面前显得苍白。承认并解释?那套现代管理学理论根本无从说起,只会越描越黑。
就在他心念电转,准备硬着头皮辩解之时,曹頫却忽然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地看向赵德明:“赵先生,你可知此物,是从何处得来?”
赵德明一愣,没想到曹頫会先问这个,忙道:“是……是学生在陈浩然值房的废纸篓中偶然捡得,觉其内容骇人,不敢隐瞒,特来禀报老爷。”
“废纸篓?”曹頫重复了一遍,语气莫测。
“正是!”赵德明笃定道。
陈浩然心中一动,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当时是将那张纸塞在了一叠旧文书底下,绝非扔进了废纸篓!赵德明在撒谎!他为什么要撒谎?是记错了,还是……他根本就是私自翻检了自己的物品,甚至可能想偷偷拿走,只是被自己及时发现,他才改口说是捡的?
这是一个破绽!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秦师爷开口了,他声音平缓,却带着一股力量:“老爷,依在下看,此图表虽形制怪异,所列之事,却也多为署中老生常谈之弊。诸如物料耗损、库存积压,历年账目皆有体现,算不得什么机密。至于‘御史台纠劾’,更是市井皆有传闻,以此断定陈先生交通言官,未免失之武断。”
秦师爷的突然帮腔,让陈浩然和赵德明都感到意外。陈浩然猛然想起,前几日他曾帮秦师爷润色过一篇呈送上峰的报告,用词精准,逻辑清晰,深得秦师爷赞赏。莫非是那次的顺手人情,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曹頫听了秦师爷的话,阴沉的目光在陈浩然和赵德明之间逡巡。他并非昏聩之主,赵德明那点争宠倾轧的心思,他岂能不知?眼下曹家正值多事之秋,他最需要的是内部稳定,而不是手下人互相攻讦,闹得人心惶惶。更何况,陈浩然公文写得好,是用得顺手的人,只要不是原则性大错,他并不想深究。
“哼!”曹頫再次冷哼一声,抓起那张纸,三下两下撕得粉碎,“些许狂悖妄言,也值得大惊小怪!赵德明,你窥探同僚私物,其心可诛!罚你一月薪俸,以儆效尤!陈浩然,今后谨言慎行,若再有不经之语,定不轻饶!都滚下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竟以这样一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方式,戛然而止。
从签押房出来,陈浩然的后襟已被冷汗湿透。春末的风吹来,带来一阵寒意。他对着身旁的秦师爷深深一揖:“多谢秦公方才出言相助。”
秦师爷捋了捋胡须,淡淡道:“举手之劳。陈先生是有真才实学的,日后笔墨之上,还需更加谨慎。这府里……眼线多。”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
陈浩然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秦师爷雪中送炭的感激,更有对官场倾轧、人心险恶的深刻体悟。今日能过关,七分靠运气(曹頫的不想深究),两分靠秦师爷的仗义执言,只有一分,是靠他自己临机捕捉到赵德明的破绽。自身的力量,在这种旋涡面前,依旧显得如此渺小。
他抬头望向暮色渐合的江宁天空,那飞檐斗拱的织造署,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恢宏而压抑。他知道,曹家这棵大树,内部的蛀虫早已掏空了根基,倒塌只是时间问题。而自己这只依附其上的小虫子,必须在大树倾覆前,找到安全的退路。
回到小院,他将今日惊魂尽数告知了等候消息的陈文强。
“好险!”陈文强也是长舒一口气,“看来曹頫目前还不想自断臂膀,那秦师爷倒是个人情。不过,经此一事,你在曹府更是如履薄冰了。”
“是啊,”陈浩然叹道,“那赵德明此次未能得逞,必定怀恨在心。而曹家……我看,是真的要倒了。”
兄弟二人相对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对未来的深切忧虑。
悬念: 陈浩然铺开纸笔,开始记录今日的遭遇与感悟,这是他排解压力、也是为未来积累“素材”的习惯。刚写下几行,院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一个压低的、陌生的声音隔着门缝传来:“陈先生?快开门!京城来的钦差已到江宁,带着圣旨,直奔织造署去了!秦师爷让我速来告知,请您早作打算!”
陈浩然执笔的手猛地一僵,墨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漆黑。
他与陈文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充满了震惊。
风暴,这就来了吗?比预想的还要快!
而秦师爷在此刻派人来报信,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今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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