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然提着一只轻飘飘的藤箱,站在江宁织造衙门的侧门外。箱子里不过几件旧衣,几锭碎银,以及一本他视若性命的、以这个时代纸张粗糙装订而成的私人笔记。晨光熹微,将衙门口那对石狮子的影子拉得老长,如同两道巨大的、正在淡去的墨痕。他曾从这里忐忑不安地走入,如今又从这里云淡风轻地走出,前后不过年余,却仿佛已隔了一世。
身后那扇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势与繁华的朱漆大门,此刻在他眼中,更像是一座刚刚沉寂下来的巨大坟墓,埋葬了一段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旧梦,也埋葬了他初入体制时那份混杂着惊奇与野心的青涩。
他能感觉到背后若有若无的目光,是那些尚未被牵连、却也前途未卜的旧同僚,或是看守抄家现场的兵丁。目光里成分复杂,有同情,有庆幸,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在这艘巨舰沉没的漩涡中,他陈浩然,一个无根无基的幕僚,竟能全身而退,岂非异数?浩然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心中默念:“全靠‘家’里给力,以及我这来自后世的‘苟住’哲学啊。”
“陈先生,这就走了?”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衙门里负责洒扫的老苍头,平日里没少得浩然代写家书的恩惠。
浩然转过身,脸上已换上符合此时情境的、略带沉郁的温和表情:“是啊,王伯。此间事了,也该另谋去处了。”
老苍头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真切的感慨,压低了声音:“走了好,走了好啊……这地方,邪性了。曹大人那么好的人……唉!先生是明白人,必有后福。”他絮叨着,塞过来一个还带着体温的布包,里面是两只热乎乎的炊饼。
握着那微烫的炊饼,浩然心中一暖,这冰冷结局中的人情味,格外珍贵。他郑重道了谢,不再回头,迈步汇入了清晨渐渐苏醒的街市人流。脱离了那压抑的官衙氛围,他深吸一口带着早点烟火气的空气,胸腔中那股憋闷许久的浊气,才缓缓吐出。危机暂解,前路茫茫,但脚步,却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江南春”酒楼二楼最里间的雅座,此刻成了临时的“陈家战略指挥部”。窗外是秦淮河支流的潺潺流水,室内则飘荡着龙井的清香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松弛感。
“二哥,你是没看见,当时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官盘问浩然‘交通外夷’的细节时,李卫李大人派来的那位师爷,就那么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了句‘此系曹府公中采买杂物之单,与陈先生何干?’那几个差官的脸,顿时就绿了!”陈乐天手舞足蹈,模仿着当时的场景,他如今在江南的煤炭生意借着陈家初步织就的关系网,已略有起色,人也比刚穿越时油滑了不少。
陈文强依旧是那副沉稳的当家人模样,但眉宇间也轻松了许多。他拈起一块定胜糕,细细嚼着:“主要还是浩然自己谨慎,留下的文字把柄少,经得起查。李卫那边,我们前期通过紫檀生意搭上的线,送去的‘润笔’恰到好处,人家才肯开这个金口。这体制内生存,第一要义,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他说着,看向浩然,眼中带着赞许,“浩然这次做得很好,沉得住气,该藏拙时藏拙,该显山露水时——比如那几份让曹頫都眼前一亮的公文,也毫不含糊。最重要的是,信息传递及时,曹家亏空案爆发前你的预警,让我们及时收缩了在江宁的投入,避免了不小的损失。”
陈浩然呷了一口茶,感受着那微涩后的回甘,如同他这年的经历。“大哥过奖了。不过是站在……嗯,巨人的肩膀上。”他差点说出“历史先知”,赶紧含糊过去,“真正身处其中,才知伴君如伴虎,不,是伴‘皇权’如伴史前巨兽。曹家何其显赫,圣眷何其浓厚,一朝风云变色,也不过是旨意一到,顷刻瓦解。我等小人物,能在这缝隙里求存,已是万幸。”
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曹府被查抄时,那些平日里雍容华贵的女眷们惊惶无助的眼神,还有那被他无意中瞥见、塞在杂货堆里的《石头记》残稿,心中一阵莫名的抽痛。那是文明的瑰宝,却在历史的洪流中如同草芥。“我算是明白了,在这里,个人的才智能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找准自己的位置,看清风向,并且……有一条哪怕风浪再大,也能让你靠一靠的‘家’的船。”
“说得好!”陈乐天一拍大腿,“所以我们得把这艘船造得更结实!二哥,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听说怡亲王那边,好像有点苗头?”
浩然放下茶杯,点了点头,神色却不见多少欣喜:“李卫大人递了话,说怡亲王胤祥王爷治下严谨,喜好务实干才,我的那份关于江宁织造事务流程‘优化’的条陈,不知怎的传到了王爷幕僚手中,似乎得了句‘尚有可取之处’。调任之事,或有几分可能,但圣意难测,王爷的心思更是深沉如海,未必真记得我这么个小人物。一切还是未知数。”
家庭会议在看似轻松的氛围中接近尾声,未来的蓝图似乎已勾勒出淡淡的轮廓。然而,就在浩然起身,准备与兄长弟弟一同离开酒楼时,楼梯口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名穿着寻常青布长衫、却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走了上来,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雅座,最终落在了陈浩然身上。
那人并未开口,只是微微侧身,让出了身后一人。那是一位更年轻的随从,他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可是陈浩然陈先生?我家主人有请,借一步说话。”
陈文强和陈乐天瞬间紧张起来,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浩然心头也是一凛,刚出狼窝,又遇神秘人?他定了定神,示意兄长弟弟稍安勿躁,对那随从拱了拱手:“不知尊驾主人是?”
随从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那青衫中年人则已率先走向走廊尽头另一个更为僻静的雅间。浩然深吸一口气,脑中飞速盘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袍,对陈文强低声道:“大哥,你们在此稍候,我去去就回。”说罢,便跟着那两人走了过去。
僻静雅间内,茶香袅袅,与刚才他们房间的并无二致,但气氛却截然不同。那青衫中年人已然落座,正自斟自饮,见浩然进来,抬手示意他坐在对面。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中年人直接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压迫感:“陈先生近日脱困,可喜可贺。观先生于曹府幕中所作公文,条理清晰,建言亦不乏新意,尤其那份‘利弊析’,结构别致,不知师从何人?”
浩然心中巨震!那份他私下用简化版Swot分析法写的关于织造局未来发展的内部建议,为了迎合时代,他已极力修饰措辞,竟还是被看出了“别致”?而且,此人竟能如此迅速地拿到曹府已被查封的文书?他背后是何等势力?
“大人谬赞,”浩然压下心惊,谨慎应答,“晚生不过偶有所得,胡乱写就,当不得真。皆是拾人牙慧,并无师承。”
中年人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不再追问此事,话锋一转:“曹家之事,已成定局。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但求一安稳书吏之位,糊口足矣。”
“书吏?”中年人轻轻摇头,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浩然的伪装,“明珠蒙尘,岂不可惜?怡亲王处,虽有机会,然王府人才济济,先生纵有才学,恐也需时日熬炼。”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叶,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家主人,亦惜先生之才。若先生有意,或许有另一条路,能更快施展抱负。当然,风险……自然也更大一些。”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浩然心中激起千层浪。另一条路?更快施展抱负?风险更大?这几乎是在明目张胆地招揽,而且其口气,似乎连怡亲王都不那么忌惮?此人背后的“主人”,能量恐怕远超他的想象!是朝中其他手握实权的王爷?还是……那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最高存在?
这是一个远超预期的机遇,但更可能是一个一步踏错就万劫不复的深渊。
怀着满腹的惊疑与权衡,陈浩然结束了那次短暂却重若千钧的谈话。青衫人没有表明身份,也没有逼迫他立刻做出决定,只留下一句“先生可细细思量,若有心,三日后午时,此地再会”,便带着随从飘然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回到大哥和弟弟等待的房间,面对他们关切的目光,浩然只简略地说“是位询问曹家旧事的故人”,并未深谈。不是不信任,而是此事干系太大,他需要独自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陈文强看出他神色有异,但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凡事有家。”
回到暂时落脚的、由家族资助租下的小院,已是黄昏。院中那株老梅树早已花谢,长出浓密的绿叶,在夕阳下投下斑驳的影子。浩然闩好门,坐在书桌前,铺开纸笔,却久久未能落墨。
今日的经历,如同将这近一年的体制内生存做了个浓缩的总结。有依靠家族关系网络成功避险的庆幸,有凭借自身能力(哪怕是来自现代)获得赏识的微末自豪,有对历史洪流无情碾压的深切敬畏,更有对这深不可测的官场迷局的凛然认知。
最终,他提笔,在新一页的私人笔记上写道:
“曹府梦碎,身已离樊笼。然今日方知,此世间,处处皆樊笼,亦处处是机遇。家族为盾,知识为刃,谨慎为甲,或可周旋。然,‘另一条路’忽现眼前,迷雾重重,吉凶未卜。一步天堂,一步深渊。昔日只求‘苟住’,而今‘抱负’二字,竟被勾起……前路抉择,难矣!”
写到这里,他停笔,望向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霞光映在天际,如同为这座古老的帝都镀上了一层不确定的金边。那个神秘的邀请,像一个巨大的悬念,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也为这第三卷的终章,划上了一个充满未知的问号。
未来的路,究竟该向左,还是向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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