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夏末,县城外的土路被晒得发白,车辙印里积着细沙,脚一踩就扬起一层灰。林默从张大爷的稻田往农机服务中心跑,裤腿卷到膝盖,沾着的烂泥被太阳晒得半干,一跑就往下掉渣,甩得裤脚边全是泥点子。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有的滴进衣领里,把粗布衬衫洇出一小片湿痕,有的流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可他连抬手擦一把的功夫都没有——心里装着稻飞虱的事,每多跑一秒,就怕虫子再多啃一片稻叶。
“小李!小李在不在?”刚冲进服务中心的大门,林默的喊声就撞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惊得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这服务中心是三年前用县里的旧仓库改的,院墙是夯土的,门口挂着块刷了红漆的木牌,写着“农机技术服务中心”,字都掉了边角。
小李正趴在靠窗的木桌上整理农机维修记录,桌上摊着几本牛皮纸封面的本子,铅笔头都快攥秃了。听见林默的喊声,他立马蹦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吱呀”一声响:“林师傅,咋这么急?是不是田里的虫子又闹得凶了?”
“比想象中还糟!”林默扶着门框喘粗气,胸口起伏得厉害,他伸手抹了把脸,把汗和灰混在一起,擦出几道黑印,“那稻飞虱是‘抗药的’——不是咱们往年见的普通品种,之前农民撒的有机磷农药,对它们一点用都没有!”
这话一出口,小李的脸立马白了。他跟着林默干了两年,也懂点农技常识——所谓“抗药”,就是虫子长期接触同一种农药,体内慢慢生出了“抵抗力”,就像人总吃一种药会不管用一样。可这稻飞虱专啃稻秆和稻穗,一旦治不住,用不了一周,整片稻田就得从青变黄,最后枯成一把草。
“我记得你去年跟江南农机厂的王工程师对接收割机研发时,提过他有个亲戚在地区农资公司做采购?”林默抓着小李的胳膊,指节都有点发白,“快,现在就去电话室打电话,问能不能弄到专治这种抗药稻飞虱的药!晚一步,东头、西头那几十亩稻子就全完了!”
小李也慌了,拔腿就往隔壁的电话室跑。那间电话室其实就是个小杂物间,只放了一张木桌和一部黑色的手摇电话机——这是去年县里特批给服务中心的,整个乡就没几部。电话机的外壳是铁皮的,上面印着“上海电讯器材厂”的字样,话筒线是黑色的橡胶管,硬邦邦的,得拎着才能说话。
小李抓着话筒,另一只手使劲摇电话机侧面的曲柄,“咯吱咯吱”的响声在小屋里回荡。摇了足足半分钟,话筒里才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声,接着是总机阿姨的声音:“喂?哪个单位的?要接哪里?”
“阿姨!我是县农机服务中心的,要接江南农机厂!麻烦您快点,有急事!”小李把话筒贴紧耳朵,嗓门都有点哑了——那时候的电话没有直拨功能,得先通过县里的总机转接,遇到线路忙,可能要等半个多小时。
果然,总机阿姨顿了顿说:“江南农机厂的线正忙呢,你等会儿再打?”
“不能等啊阿姨!”小李急得直跺脚,“我们这儿闹虫灾,要是弄不到药,农民今年的收成就没了!您再帮着试试,通融一下!”
或许是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急,总机阿姨叹了口气:“行吧,我再帮你转一次,你等着。”
电流声“滋滋”响了好一会儿,终于传来江南农机厂传达室的声音。小李又说了半天,才让传达室的人去叫王工程师,自己则举着话筒站在原地,手心都攥出了汗。直到十几分钟后,话筒里才传来王工程师熟悉的声音:“小李?这么急着找我,是收割机的事出问题了?”
“不是收割机,是虫灾!王工!”小李赶紧说,“我们县这边闹抗药稻飞虱,普通农药根本不管用,您之前说您亲戚在地区农资公司做采购,能不能帮我们问问,有没有专治这虫子的药?要是晚了,农民的稻子就全烂在田里了!”
电话那头的王工程师没含糊,他知道稻飞虱对农民意味着什么——1987年的农村,农民一年的收入全靠那几亩稻子,要是没收成,不光吃粮成问题,娃的学费、家里的油盐钱都没着落。“你别急,我现在就去给我亲戚打电话。”王工程师的声音很稳,“他在农资公司管仓储,知道哪种药能治抗药稻飞虱,我问清楚有没有货、啥时候能送过去,一有信儿就立马回给你!”
挂了电话,小李赶紧跑回办公室报信。林默正趴在桌上翻那本厚厚的《农业病虫害防治手册》——这书是他前年托人从地区农科所弄来的,纸页都发黄了,重点地方用红笔勾了线。听见小李的话,他手指停在“稻飞虱防治”那一页,心里稍微松了点,但眉头还是没展开:“没敢歇的功夫,你赶紧写几张通知,贴到各村的公告栏上。”
他指着书里的句子说:“一定要跟农民说清楚,别乱撒药——一来普通药没用,白浪费钱;二来撒多了还会伤稻苗,反而帮了虫子的忙。让大家先把田里的杂草除干净,你知道为啥不?”
小李愣了一下,林默就接着解释:“这稻飞虱白天躲在稻丛底下,晚上会爬到杂草上产卵,杂草就是它们的‘窝’。先把杂草拔了,能断了它们的繁殖路,至少能挡个两三天,别让虫子再往其他田里扩散。”
小李赶紧点头,转身去拿纸笔。那时候没有打印机,所有通知都得手写——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糙纸,是县里造纸厂产的,边缘还带着毛边,又拧开一瓶蓝黑墨水,蘸着钢笔开始写。字写得又大又工整,生怕村里的老人看不清楚,写完还特意念了一遍:“各位乡亲,当前稻田出现抗药稻飞虱,请勿乱施普通农药。请先清除田间杂草,专用防治农药已在调配中,到货后将统一组织喷药,望大家安心。——县农机服务中心 林默”
写完,他找了块面糊(那时候没胶水,贴东西都用面粉熬的糊),把通知抹匀,又揣了几张备用的,骑上服务中心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就往各村跑。自行车是旧的,车把有点歪,蹬起来“咯吱”响,他得绕着田埂走,过小桥的时候还得下来推——各村的公告栏都在村口,不是在老槐树下钉块木板,就是在大队部的土墙上刷块白灰,只有贴在这儿,乡亲们才看得见。
小李刚走没十分钟,服务中心的门就被推开了,张大爷、李婶带着五六个农民走进来。张大爷手里攥着一把稻秆,稻叶上还爬着几只黄绿色的稻飞虱,他走得急,裤腿上的泥都没顾上擦,一进门就往林默跟前凑:“林师傅,俺们刚又去田里看了,虫子比早上还多!我那三亩稻子,靠南边的那片,稻穗都开始发灰了,您这儿到底有办法没?”
跟着来的李婶眼圈都红了,她攥着衣角,声音有点发颤:“林师傅,俺家就二亩地,去年收的稻子刚够吃,今年本来想多收点,给娃凑下半年的学费——娃在乡上读小学,一学期学费五块钱,要是稻子没收成,这学费可咋整啊?”
1987年的农村,五块钱可不是小数目——那时候一个壮劳力在生产队干活,一天才挣八分工,换算成钱也就两三毛钱,五块钱得攒小两个月。林默知道,李婶男人前年摔断了腿,家里全靠她种那二亩地,这稻子就是她家的“救命粮”。
他赶紧搬来几条长凳,让大家坐下,又拿起墙角的压水井,压了桶凉水,给每个人倒了杯:“叔婶们先别急,喝口水缓缓。我已经让小李联系地区农资公司了,专门治这种抗药稻飞虱的药,王工程师那边已经在问了,很快就能有信儿。”
他把桌上的《农业病虫害防治手册》翻给大家看,指着上面的插图说:“你们看,这书里写得明明白白,这种稻飞虱虽然抗药,但有专门的‘吡虫啉’农药能治——就是咱们县城的农资店没货,得从地区调。这两天大家先把田里的杂草拔了,别让虫子有地方躲,等药一到,咱们就带着喷雾器下田,一起喷药,保准能把虫子治住!”
“真能有药?”站在后面的老周叔忍不住问,他去年靠林默的农机收了不少稻子,刚盖了两间瓦房,“我听说地区到县里的路不好走,要是下雨,卡车得走大半天,别等药到了,稻子都枯了。”
“叔,您放心!”林默指着电话说,“王工程师的亲戚在农资公司管仓储,他说了,只要有药,就会优先给咱们调。而且现在是晴天,砂石路好走,就算慢,最多三天也能到。我跟你们保证,绝不会让大家的稻子白种!”
听林默说得肯定,大家心里的石头才落了点。张大爷拍了拍大腿,站起身说:“行!俺们信林师傅!我回去就叫上村里的壮劳力,把田里的杂草全拔了——不管男女老少,都来帮忙,多拔一棵草,就少一只虫子!”
大家又围着林默问了半天“拔草要注意啥”“会不会碰坏稻苗”,林默都一一答了——拔草要蹲在田埂边,别踩进稻丛里;只拔长在稻子旁边的杂草,别碰稻苗的须根。等大家都放心了,才三三两两地走了。
林默送他们到门口,刚转身,电话就响了——是王工程师回的电话。他赶紧抓起话筒,手指都有点抖:“王工,是我林默!药的事有信儿了吗?”
“有信儿了!”电话那头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有点杂音,但很清楚,“我亲戚查了仓储,库里有一批吡虫啉农药,专门治抗药稻飞虱的。明天一早就让公司的卡车送,从地区到你们县是一百二十公里,走砂石路,大概要五个小时,最多后天中午就能到你们县服务中心!”
王工程师顿了顿,又补充说:“他还会带上用药说明,教你们怎么配药——这药不能直接喷,得按1:1000的比例兑水,就是一毫升药兑一升水,喷的时候要对着稻丛下部喷,因为稻飞虱都躲在那儿。还有,喷完隔三天得补喷一次,才能把虫卵也杀死。”
林默一听,心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地,他对着话筒连说了好几声“谢谢”:“王工,您可帮了我们大忙了!要是没有这药,农民今年的收成就全完了!”
挂了电话,林默立马去找小李——刚好小李从隔壁村回来,自行车筐里还剩两张没贴的通知。“药的事定了!”林默拍着小李的肩膀,“明天一早从地区送,后天中午到!你再跑一趟各村,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让大家安心除杂草,等着喷药就行!”
小李一听,也乐了,顾不上歇口气,又骑着自行车往其他村跑。林默则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开始检查服务中心的喷雾器——一共十五台,都是手动压杆式的,是去年县里给拨的,各村要用都得跟服务中心借。
这种喷雾器的结构不复杂,却很金贵:上面是个铁皮储液桶,下面有个手动压杆,桶底连着一根橡胶软管,管子另一头是铜喷头。最容易出问题的就是喷头——之前农民用的时候,没把残留的农药洗干净,药渣堵在喷头的小孔里,喷的时候就会漏液,要么喷不匀。
林默从工具袋里掏出扳手和螺丝刀,先把喷头拧下来,对着太阳看了看——果然,喷头孔里堵着一层褐色的渣子。他找了块细铁丝,慢慢把渣子挑出来,又端来一盆肥皂水(肥皂水能溶解农药残留),把喷头和软管泡在里面,用刷子反复刷。储液桶里也得洗,他倒进半桶水,晃着桶来回转,把桶壁上的药渍冲干净,再把水倒出来,倒扣在地上晾干。
十五台喷雾器,他从下午三点一直修到太阳快落山。手上沾满了油污和肥皂水,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连手腕都酸了。但他没歇——他知道,这些喷雾器是“救命的家伙”,后天喷药的时候,每个村至少要两台,要是有一台坏了,就得多等半天,虫子可能又会多啃一片稻子。
等最后一台喷雾器修好,夕阳已经把天边染成了橙红色,稻田里传来阵阵蛙鸣。小李也回来了,脸上带着汗,却笑得开心:“林师傅,各村都通知到了!大家一听药后天到,都干劲足得很,李婶还说要给咱们送点刚煮的玉米!”
晚饭就在服务中心的厨房吃,煮了一锅玉米粥,就着一碟咸菜。玉米是张大爷早上送来的,颗粒饱满,熬出来的粥带着甜味。林默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端着粗瓷碗,喝着热粥,心里踏实得很——只要药能按时到,这虫灾肯定能过去,农民们今年的收成就能保住。
他抬头看着远处的稻田,夜风拂过,带着稻穗的清香,比白天多了几分凉意。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记本,上面记着“跟地区农资公司建立长期联系”“备些常用农药”——经历过这次事,他知道,不能等出了问题再着急,得提前准备,才能让农民少受点罪。
“林师傅,明天我去路口等卡车吧?”小李坐在旁边,啃着玉米说,“万一卡车找不着路,我还能引个路。”
林默笑着点头:“好,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等药到了,咱们就先在张大爷的田里试喷,让大家看看效果,也教大家怎么配药——咱们得把事情做细,别出半点差错。”
夜风慢慢吹进院子,老槐树叶“沙沙”响,压水井里的水还带着凉意。林默看着远处村里的灯光,星星点点的,心里忽然想起1984年刚来时的样子——那时候他还是个学徒工,连修农机都得跟着师傅学;现在,他成了农民们能依靠的“林师傅”。
他知道,只要跟农民们一起扛,再难的坎都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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