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凝重如墨汁般浓稠,阿大紧握着拳头在沙盘边踱了两圈,忽然“咦”了一声,像是猛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目光下意识地往帐角飘去。
这一瞧,他身旁的阿二、殷副教主也跟着反应过来,几双原本紧锁沙盘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了同一个方向——帐角那把临时搭起的竹编躺椅上。
躺椅旁立着个穿水绿色罗裙的少女,正是刘娇娇。
她手里捏着一把素面团扇,扇面是半旧的细竹篾,边缘缠着一圈褪色的青丝线。
此刻她微微侧着身,手腕轻转,扇出的风带着几分慵懒的弧度,恰好拂向躺椅上的人。
阳光透过帐布的缝隙,在她发间洒下细碎的光斑,衬得她垂眸时的侧脸,比往日少了几分娇俏,多了几分专注。
而躺椅上,洛阳正睡得沉,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解开了领口的两颗布扣,露出半截线条清晰的锁骨,锁骨处还沾着一点未擦净的尘土,是白日里查看地形时蹭上的。
他平日里束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此刻松了发带,几缕墨色的发丝垂落在额前,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眉头不再是平日里的紧锁模样,舒展得像被风吹平的湖面,连眼尾的疲惫都似乎在睡梦中淡去了几分。
“洛先生……怎么睡过去了?”阿二挠了挠头,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宁静。
要知道,往日里只要一议军事,洛阳总是最精神的那个,指尖在沙盘上点点划划,总能在看似死局里找出破题的法子。
可眼下,前有繁城坚壁,后有南蛮窥伺,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他倒像个没事人似的,睡得这般安稳。
殷副教主美目嗔怒,不过目光落在洛阳眼下淡淡的青黑上,轻轻叹了口气:“也难怪他。”
他转头看向帐外,透过帆布缝隙,能看到南境特有的、被烈日烤得发白的天空,“我们这些人,打小在西境长大,虽说也热,可哪见过南境这般闷热?像是把人关在蒸笼里,连风都是烫的。”
阿大也跟着点头,想起这半个月的行军,忍不住皱了皱眉:“可不是嘛!夜里宿营,帐篷里像个闷罐,躺下去没多久,衣裳就被汗湿透了,贴在身上黏糊糊的,翻个身都费劲。”
“我这糙汉子都熬不住,更别说洛先生了。”
他还记得前几日凌晨,自己起夜时,看到洛阳正坐在篝火旁,手里拿着一张揉得发皱的地图,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蔓延,连打哈欠时都在琢磨着行军路线。
刘娇娇扇扇子的动作顿了顿,轻声接过话头:“阳哥哥这半个月,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心疼,“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查岗、看地形,白天要么跟村民们说话,要么跟你们议军务,到了夜里,还要对着地图琢磨到三更天。”
“昨天夜里我起夜,还看到他在帐里踱步,手里拿着块干粮,啃了两口就忘了,后来干脆放在一旁,又对着沙盘看了半个时辰。”
她说着,轻轻把洛阳垂在额前的发丝别到耳后。
指尖触到他的皮肤时,能感觉到一丝不正常的温热——那是连日来被暑气蒸着,又缺觉熬出来的低热。
“他总说自己没事,可我知道,他是硬撑着。”
刘娇娇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嗔怪,又有几分无奈,“刚才你们议得热闹,他还强撑着听了一会儿,后来实在熬不住,才靠在躺椅上眯一会儿,没成想一下子就睡沉了。”
帐内几人听着,都沉默了,他们只看到洛阳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模样,却忘了,他也是个会累、会困的普通人。
阿二悄悄往后退了两步,生怕自己粗重的呼吸惊扰了洛阳。
阿大则转身走到帐门口,掀起帆布的一角,让外面的风能更顺畅地吹进来——虽然风还是热的,却总能带来几分凉意。
阳光渐渐移动,从洛阳的额前移到了他的肩头。
刘娇娇见状,轻轻调整了一下躺椅的角度,又把自己搭在臂弯里的一件薄披风,小心翼翼地盖在洛阳的身上——南境的午后虽热,可帐里通风,睡沉了容易着凉。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拿起团扇,扇动的频率慢了些,扇出的风也更柔和了。
帐内的沙盘还摆在中央,代表繁城的陶土模型依旧醒目,代表南蛮的红色小旗也还在南方密林里虎视眈眈。
可此刻,没有人再去看那些令人头疼的标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躺椅上那个熟睡的身影上——那个平日里为他们指引方向、撑起一片天的人,此刻正像个孩子似的,在难得的宁静里,贪婪地汲取着睡眠。
“让他睡会儿吧。”殷副教主轻轻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等他醒了,说不定……就有法子了。”
众人纷纷点头,脚步放得极轻,悄悄退出了帐内,只留下刘娇娇,还在一旁,执着地扇着那把半旧的团扇,为帐中的人,拂去几分暑气,也拂去几分疲惫。
帐外的蝉鸣依旧聒噪,可帐内,却静得只剩下洛阳均匀的呼吸声,和团扇轻轻晃动的“沙沙”声,交织成一曲难得的安宁。
竹编躺椅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混着刘娇娇扇出的柔风,让洛阳难得沉入了半梦半醒的酣甜。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还能感受到前世空调出风口的微凉,正想往那“凉意”里再凑凑,却忽然觉出不对——帐内静得过分了。
往日里议事,阿大的粗嗓门、阿二的脚步声,总能织成一片细碎的背景音,可此刻,连空气都像是凝固了,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洛阳心头微动,缓缓睁开眼。
入目先是帐顶帆布的粗糙纹理,随即视线下移,便撞进了一屋子齐刷刷望过来的目光——阿大张着嘴,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干粮。
阿二挠头的手停在半空,表情像是刚想起什么又忘了。
殷副教主温柔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期待与几分不易察的倾慕。
连角落里的几个教头,也都放下了手里的沙盘木牌,目光灼灼地落在他身上。
洛阳一怔,下意识地低头扫了眼自己领口敞着,衣襟被风吹得微卷,发带松松垮垮挂在颈间,倒也没什么不妥。
他坐起身,揉了揉还带着睡意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怎么了这是?都盯着我看,我脸上有花?”
刘娇娇抿嘴笑了笑,递过一杯凉茶:“阳哥哥你可算醒了,刚才大家议了半天,实在没辙,就盼着你能有主意呢。”
殷副教主往前一步,香气沁鼻:“洛阳,方才我们细究了眼下的困局——前有繁城坚壁,兵力悬殊,攻城器械匮乏,后有南蛮虎视,我等无固定后方,一旦被前后夹击,恐有全军覆没之危。”
“五十万百姓的生计,也全系于我们能否破局。”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可我们思来想去,无论是硬攻还是绕道,都难避风险,实在是……束手无策。”
阿大也跟着附和:“是啊洛先生!那繁城的城墙比我们以往见过城墙的坚固三倍,我们的云梯一搭上去,保准被城上的滚木砸断!绕道又要走几百里瘴气林,别说五十万百姓,我们这些教众都未必能全活着过去!”
洛阳接过凉茶,喝了一口,清冽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最后几分睡意。
他听完众人的话,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轻松的弧度:“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就这?”
这话一出,帐内众人都愣住了。萧然挠了挠头,试探着问:“洛先生,您……您难道有办法打开这局面?”
“当然。”洛阳放下茶碗,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指尖轻轻点了点代表繁城的沙盘上。
“你们啊,都钻进‘怎么打’的死胡同里了。”
“自古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攻心为上,武力次之。”
“你们只想着用刀枪解决问题,却忘了,繁城最坚固的不是城墙,是人,最难攻的不是城门,是人心。”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攻心为上?”阿大皱着眉,小声嘀咕,“这……这是什么说法?我们只知道,打仗就是谁的人多、谁的刀快,谁就能赢。什么‘政治’,什么‘攻心’,听都没听过啊。”
不仅是阿大,阿二和一众教头也都一脸茫然。
他们都是从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要么是被地主欺压的佃农,要么是被官府盘剥的商贩,脑子里的“打仗”,就是真刀真枪的拼杀——谁来冲锋,谁来殿后,谁来射箭,谁来拿刀,简单直接。
至于洛阳口中那些听起来“文绉绉”的词,对他们来说,比南蛮的语言还要难懂。
洛阳见状,也不意外,他笑了笑,用通俗易懂的语气解释:“我换个说法,你们就懂了。”
“我们大华教被朝廷说成是‘叛军’,可跟着我们的五十万百姓,总不能都是叛军吧?这里面有老人,有孩子,有妇女,有手无寸铁的农夫——他们只是想有田耕、有饭吃,想活下去而已。”
他拿起一枚代表百姓的白色小旗,放在沙盘上己方驻地与繁城之间:“我们第一步,就是让这些百姓‘动’起来。”
“派几个能说会道的教众,混在百姓里——最好是那些被我们解救过、对大华教忠心耿耿的村民,比如小连子村的张老汉,大连子村的福伯,他们的话比我们说一百句都管用。”
“让他们带着百姓,往繁城的南城门去,就说‘我们是被南蛮追杀的村民,大华教的好汉们在后面挡着蛮子,求将军开城门,放我们进去避一避’。”
萧然眼睛一亮:“这招好!百姓手无寸铁,守将总不能对着老弱妇孺放箭吧?”
“这只是第一步”洛阳又拿起一枚代表教众的黑色小旗,悄悄放在白色小旗中间,“混进去的教众和村民,不止要求进城,还要会说话。”
“一旦进了城——或者哪怕没进城,在城门外喊话——就要把我们的‘故事’说给繁城的百姓和士兵听。”
他顿了顿,语速放缓,让众人能跟上思路:“先说他们的‘遭遇’——说南蛮怎么屠村,怎么抢粮食、掳孩子,说他们逃出来时,看到的是满地尸体,是烧毁的房屋。”
“再说朝廷的‘不管不顾’——添油加醋说些‘听说朝廷里的皇子们正在争皇位,根本不管我们南境百姓的死活,征南军都被调去争皇位了,没人来救我们’的话。”
“最后说我们大华教的‘好’——说我们怎么杀蛮子,怎么把恶霸的田地还给他们,怎么让他们有饭吃、有屋住。”
殷副教主美目圆瞪,若有所思:“您是想……动摇城内的人心?让他们觉得,朝廷靠不住,反倒是我们大华教,才是真心为百姓好?”
“正是。”洛阳点头,“繁城的守军只有两千人,里面多半是南境本地人,他们的家人、亲戚,说不定就有被南蛮袭扰过的。”
“城内的百姓,更是天天活在对南蛮的恐惧里,又被官府盘剥,本就有怨气。”
“我们把这些话递进去,就像在他们心里埋一颗种子——怀疑朝廷,同情我们,甚至……盼着我们进城。”
“等城内的人心乱了,士气散了,我们再找机会。”
洛阳的指尖在沙盘上轻轻一划,从己方驻地连到繁城的城门:“到时候,混进城的教众可以悄悄联络对官府不满的士兵或百姓,作为内应。”
“我们再派一支精锐,趁着夜色,从繁城东侧的悬崖下悄悄摸上去——那里虽然陡峭,但南蛮之前多次攻城都没从那里走,守军必定防备松懈,里应外合,繁城不就手到擒来了?”
帐内众人听得眼睛发亮,阿大忍不住拍了下手:“妙啊!这招,不用费多少刀枪,就能拿下繁城!可比我们硬攻强多了!”
可转念一想,阿二又皱起了眉:“可是教主,万一那守将油盐不进,硬是不开城门放百姓进去,怎么办?我们总不能让百姓一直堵在城门外吧?”
洛阳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更好。”
他走到帐门口,掀开帆布,指着远处正在加固城墙的繁城守军,“你以为,守将不开门,损失的是谁?是他自己。”
“五十万百姓堵在城门外,哭着喊着求他开门,他却眼睁睁看着他们暴露在南蛮的威胁下——哪怕南蛮暂时没来,这份‘不顾百姓死活’的罪名,也已经坐实了。”
他转头看向众人,语气笃定:“自古以来,无论是谁掌权,都要‘顺民意’。”
“一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被屠戮(哪怕只是有被屠戮的风险)而不作为的将领,就算这次守住了繁城,日后也难逃一死。”
“新帝登基,要杀他来安抚民心,我们拿下南境,也要杀他来立威。”
“就算是南蛮破了城,也会杀他来泄愤。他不开门,就是把自己逼上绝路。”
“所以,无论他开不开门,我们都占着理,都握着主动权。”
洛阳的目光扫过沙盘上的繁城,眼神锐利如鹰,“开门,我们就能趁机渗透,动摇人心。”
“不开门,我们就坐实他的‘恶名’,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这才是攻心为上的真正用处——不费一兵一卒,先让敌人从内部垮掉。”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洛阳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众人看着沙盘上的局势,再想起洛阳刚才的话,只觉得之前的“困局”,仿佛一下子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阳光顺着口子照进来,让前路豁然开朗。
阿大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还是洛先生厉害!我们只想着用刀砍,您却想着用‘话’打仗,这脑子,真是比我们灵光一百倍!”
洛阳笑了笑,拍了拍阿大的肩膀:“不是我灵光,是你们太执着于眼前的刀枪了。记住,打仗,从来不是只靠武力。人心向背,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他转头对殷副教主道:“立刻去安排——让张老汉、福伯他们带着百姓,明日一早就往繁城城门去。”
“再选机灵的教众,混在百姓里,务必把话传进城里。”
“阿二,你带一队斥候,去探查繁城东侧悬崖的地形,看看有没有能悄悄攀爬上去的小路。”
“是!”众人齐声应诺,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凝重,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信心。
帐内的空气,仿佛也跟着变得轻快起来,连帐外的蝉鸣,都似乎不那么聒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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