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距永熙城数百里之外的江陵郡。
此地旱情稍缓,但百姓亦苦于雨水不足。
这日,一群佃户在里正的带领下,前往一处名为“落凤坡”的荒僻山丘挖掘深井,以期寻找地下水源。
挖掘工作进行得异常艰难,土层干硬如铁。
就在众人精疲力竭,几乎要放弃之时,只听“铛”的一声脆响,锄头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之物。
“有东西!底下有东西!”
一个年轻佃户惊呼起来。
众人围拢过来,小心翼翼地清理周围的泥土。
渐渐地,一块约莫三尺高、一尺宽的石碑显露出来。
石碑古朴,边缘已有风化痕迹,显然年代久远。
更令人惊异的是,碑上刻着数行古体篆文,字迹清晰可辨。
闻讯赶来的江陵郡守及几位当地宿儒,围着石碑仔细辨认、解读。
当读懂碑文内容时,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之色。
只见碑文上书:
“凤隐于野,德耀中天。柔嘉维则,甘霖自延。圣主在位,贤辅在侧。坤宁载物,永享太平。”
宿儒们激动得胡须颤抖:“天意!此乃天意啊!‘凤隐于野,德耀中天’,正应在陛下潜龙之时便德行彰显!‘柔嘉维则’,这、这不正是宫中柔妃娘娘的封号寓意吗?‘甘霖自延’,是说柔妃娘娘有引来甘霖之德啊!此乃大祥之兆,预示我晏国有贤德后妃辅佐圣主,必能渡过旱劫,永享太平!”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由江陵郡守八百里加急,伴随着对石碑的拓片和详细奏报,直送永熙城皇宫。
一时间,“落凤坡惊现古碑,天意嘉许柔妃贤德”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溅入了一滴水,瞬间在永熙城炸开。
官方邸报、民间小调、茶楼说书人的惊堂木,都在以各种形式传播着这桩奇闻。
那几句谶语般的碑文,尤其是“柔嘉维则,甘霖自延”八字,被反复提及、解读。
起初那些关于“妖妃祸世”的窃窃私语,在这等“铁证如山”的祥瑞面前,顿时显得苍白无力。
百姓总是更容易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神迹”,更何况这神迹还伴随着对甘霖的期盼。
舆论的风向,在有心人的引导和民间自发的好奇与向往中,开始悄然扭转。
皇宫深处,楚天齐手持江陵郡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石碑拓片,反复摩挲着上面古朴的篆文,连日来因旱情和流言而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他看向侍立一旁的心腹太监高德胜,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振奋:“高德胜,你瞧瞧!‘凤隐于野,德耀中天’!这是说朕潜龙之时便得天道认可!‘柔嘉维则,甘霖自延’!昭昭她……果然是朕的福星,是上天赐予晏国的贤德之人!”
高德胜满脸堆笑,躬身道:“陛下圣明,柔妃娘娘仁德,感天动地,才有此祥瑞显现。那些无稽流言,不攻自破矣!”
“不错!”
楚天齐将拓片小心翼翼收起,目光炯炯,
“祥瑞已现,甘霖可期。不过,朕亦当有所表示,方不负上天美意。”
他沉吟片刻,
“传朕旨意,祥瑞之事,昭告天下。另,朕要亲往天坛,举行祈雨大典,以示敬天爱民之心!”
旨意一下,整个朝廷机器立刻高效运转起来。
钦天监择选吉日,礼部拟定仪程,内务府准备一应祭器贡品。
而在这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关雎宫却显得格外宁静。
是夜,楚天齐驾临关雎宫。
殿内烛火温融,驱散了夏夜的几分闷热。
江浸月并未像往日那般盛装迎接,只穿着一身素雅的浅碧色常服,未施粉黛,长发松松挽起,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柔婉。
她亲手为楚天齐奉上一盏安神茶,见他眉宇间仍有挥之不去的疲惫,柔声道:“陛下为旱情和祈雨之事操劳,臣妾心中难安。”
楚天齐握住她的手,叹道:“虽有祥瑞,但天意难测,一日无雨,朕心一日不得松懈。”
江浸月依偎在他身侧,声音轻软如耳语:“臣妾幼时在江南,曾听一位云游的老僧言道,‘至诚之道,可以前知。至诚之心,可感格天地。’陛下乃真龙天子,心系万民,此番虔诚祈雨,上天必会垂怜。”
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恳切与纯真,
“臣妾人微言轻,愿从即日起,于宫中斋戒沐浴,日日焚香祷告,祈求上苍早降甘霖,为陛下分忧,为百姓祈福。”
她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润物无声。既迎合了楚天齐此刻的需求,强调了“诚心”的重要性,又将自身放在了“辅助者”与“同道者”的位置上,毫不居功。
楚天齐心中大为触动,凝视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眸,只觉得连日来的焦躁都被这温柔熨帖平复了许多。
“昭昭有心了。”
他将她揽入怀中,
“有你我同心,何愁天意不顾?”
接下来的几日,江浸月果然闭门不出,谢绝一切访客,每日只在关雎宫庭院中设下香案,晨昏祷告,极为虔诚。
她斋戒素食的消息,自然也通过各种渠道传了出去,进一步巩固了她“贤德慈柔”、“心系苍生”的形象。
无人知晓,在夜深人静时,江浸月会屏退左右,独自站在廊下,仰头观察星空,感受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逐渐变得明显的潮湿气息。
来自宸国密探快马加鞭送来的南方天气舆图,以及她幼年在醉仙楼杂学中听来的那些观风望云的粗浅口诀,都在她脑中飞速运转。
南风渐起,云层形态悄然变化……种种迹象表明,一场大雨,或许真的不远了。
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将这场自然的雨,变成她江浸月的“雨”。
祈雨之日,终于到来。
天坛设在永熙城南郊,圜丘高筑,汉白玉栏杆在依旧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旌旗仪仗,森然列队,文武百官按品级跪于坛下,皆身着庄严的祭服,神情肃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香烛、尘土和汗水气息的凝重。
吉时已到,钟磬齐鸣。
楚天齐身着玄色九龙十二章祭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神情庄重,一步步登上高高的圜丘。
礼官高声唱诵着艰涩古老的祭文,声音在空旷的祭坛上空回荡。
燔柴炉内烈火熊熊,烟气升腾;苍璧礼天,黄琮礼地,一系列繁复的礼仪依次进行。
楚天齐依礼叩拜,献酒,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充满了帝王的虔诚与对天地的敬畏。
坛下的百官们垂首跪拜,心中却是心思各异。
一些老成持重之臣,如户部尚书,虽对柔妃引发的风波有所保留,但此刻亦是真心祈雨;
一些皇后党羽,如面色沉静的某位御史,则暗自腹诽,等着看若雨不至,陛下与那柔妃如何收场;
更多的官员则是屏息凝神,心中忐忑,既盼甘霖,又惧天威难测。
时间在庄严肃穆的仪式中缓缓流逝。
烈日依旧当空,炽热的阳光烤得人皮肤发烫,汗水浸湿了厚重的祭服。
一些年纪较大的官员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身体微微摇晃。
空气中弥漫的焦虑感,并未因隆重的仪式而减少,反而随着时间推移,如同不断收紧的弦。
与此同时,关雎宫内。
江浸月同样一身素净衣裙,不佩钗环,跪在庭院中临时设下的香案前。
案上香烟袅袅,她闭目合十,姿态无比虔诚,仿佛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祷告之中。
蕊珠和云卷侍立在廊下阴影处,紧张地望着天空,又时不时担忧地看向跪在烈日下的主子。
蕊珠手中紧紧攥着帕子,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给娘娘撑伞。
云卷则目光复杂,她比蕊珠知道得更多,心中既惊叹于江浸月布局之深远,又隐隐感到一丝恐惧——这位娘娘,竟敢将自身命运与天象赌博,其胆魄与心计,实在深不可测。
就在天坛上下、宫内宫外所有人的心都悬到极点之时——
天际,不知何时积聚起了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初时只是边缘的一线,很快便如同泼墨般蔓延开来,彻底吞噬了那轮肆虐已久的烈日。
天色骤然暗了下来。
一阵凉风,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吹动了坛下的旌旗,扬起了地上的尘土,也带来了久违的、湿润的泥土气息。
“风!起风了!”
坛下跪着的官员中,有人忍不住低呼出声,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高踞圜丘之上的楚天齐,也感受到了这阵突如其来的凉意,他猛地抬头,望向那翻滚的乌云,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紧接着,一滴,两滴……
豆大的雨点挟着凉意,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打在干燥滚烫的汉白玉地砖上,瞬间晕开深色的水痕,溅起细微的烟尘。
起初只是稀疏的雨点,似乎在试探。
随即,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最终化作了哗啦啦的倾盆大雨!
雨水如天河倒泻,连接了天与地,视野瞬间变得模糊。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苍天有眼!陛下至诚,感动上天啊!”
“天佑我大晏!”
天坛上下,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百官们再也顾不得礼仪,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朝着圜丘方向,朝着伫立雨中、任由雨水冲刷祭袍的楚天齐,发自内心地叩拜下去!
楚天齐站在瓢泼大雨中,仰头闭目,任由冰凉的雨水冲刷着脸庞,感受着这渴望已久的甘霖,胸中块垒顿消,豪情万丈!
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将这场雨的功劳,归在了那“祥瑞”和关雎宫里正在虔诚祷告的人儿身上!
关雎宫内,雨水顺着琉璃瓦急流而下,在庭院中汇成小溪。
江浸月在蕊珠的搀扶下缓缓起身,站在廊下,伸出手,接住那冰凉的雨水。
她事先让蕊珠在香炉中混入的、遇水方能完全激发的冷香,在湿润的空气中幽幽弥漫开来,清冽异常,萦绕在她周身,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神秘与圣洁。
云卷嗅着那独特的冷香,看着雨幕中素衣黑发、面容平静无波却仿佛笼罩着一层光辉的江浸月,心中巨震。
这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经此一事,“柔妃沈昭昭”将不再只是一个宠妃。
在陛下心中,在许多人眼中,她已是身负“天命”与“贤德”之人,其地位,已绝非寻常妃嫔可比。
皇后的宝座,似乎已遥遥在望。
而这一切,都源于眼前这个女子精妙绝伦的算计和近乎妖异的运气。
这场大雨,酣畅淋漓地下了将近一个时辰,彻底滋润了干涸的土地,也洗刷了弥漫在永熙城上空的谣言阴霾。
雨停后,天际挂起一弯绚丽的彩虹。
楚天齐銮驾回宫,第一件事便是摆驾关雎宫。
他握着江浸月的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动与赞赏:“昭昭,你看到了吗?下雨了!你的诚心,果然感动了上天!那碑文所言不虚,‘柔嘉维则,甘霖自延’!你就是朕的福星,是晏国的福星!”
江浸月微微垂首,脸颊适当地泛起一丝红晕,语气依旧柔顺:“陛下言重了。此乃陛下仁德感天,臣妾不过是尽了一份心意罢了。”
她越是谦逊,楚天齐越是觉得她德行堪佩。
他看着眼前女子柔美的侧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与信赖。
经此“祥瑞”与“甘霖”之事,江浸月在他心中的地位,已攀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几乎无可动摇。
而宫墙内外,所有人都在谈论着这场及时雨,谈论着那预言般的古碑,谈论着这位仿佛能影响天意的柔妃娘娘。
“妖妃”的流言,已如昨日尘埃,消散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神秘天意的敬畏,以及对这位“天命所归”的柔妃的好奇与……恐惧。
江浸月站在关雎宫的窗前,望着窗外被雨水洗涤一新的宫宇,眼神平静无波。
第一步,她成功了。
但她也知道,经此一事,她已彻底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皇后的反扑,各方的审视,只会更加激烈。
她脚下的路,依然布满荆棘。
这场以天下为棋局的博弈,还远未到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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